她那时候还算平静,语气也很平稳,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断地唉声叹气。可是当结束了遗体拜别仪式之后,她要被送去焚烧的时候,母亲突然发了疯。她丢掉了所有的端庄仪态,悲伤的野兽把那些虚假的外表撕得一干二净。她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要往焚尸间冲进去,并疯狂地大声叫嚷着,失声痛吼,她不停地重复“放开我的女儿!”、“让我进去!”,夜神月拼了命拦着她,直到她跌坐在人群中央,茫然地看着穿着黑色西服前来哀悼的人们将她围住,每个人都是空白的脸,像一片黑压压的乌鸦。她挣扎,试图挣脱这片黑色的海浪,直到扑到焚尸间紧闭的大门,“禁止入内”的标志亮起了红光。
她哭泣着,要把心中的绝望发泄得彻底。夜神月将走投无路的母亲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说不清到底谁是谁的浮木,谁又支撑着谁。他心中突然觉得悲伤难抑,面孔却麻木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死去,大概也是这番场景。他试图去寻找一条可以成就自己的道路,可最后他却发现这同时也是一条自我湮灭的道路。如果说有什么可以结束这场痛苦,那么一定是死亡。如果说这一切痛苦因何而起,那么一定是死亡。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你才会一直盯着妆裕。”
硫克将玻璃碗里的苹果吃得一干二净,它冷漠地咀嚼的声音像是在嚼碎人的骨头,连着血肉一起流进它的肚子里。
“是。”硫克说,“你救不了她,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妆裕紧闭着双眼,像极了过去的那个瞬间。夜神月盯着她看,目不转睛,像是要把这一刻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奇怪的是他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心情了。即使过去的那一刻是如此的可怕,但他不恐惧,也没有瑟缩。
“硫克,我不喜欢‘注定’这个词,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也许根本不是在和B较量,也不是纯粹为了和L一决高下。我其实一直在和这个‘注定’斗争,它想困住我,把我逼上绝路,那我就证明这绝不可能。”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如果我不问,你也不会讲。我不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大概能猜到。如果我问的这个问题你可以回答,那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不能,你就保持沉默——审判者和猎物的关系之所以能维持下去,是不是因为所有杀死的‘审判者’的‘猎物’都成为了新的‘审判者’?”
硫克露出阴森的笑脸,它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是。”
第四十二章
很多年后当夜神月第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总能想到那天B对他说的话。奇怪的是,梦里他可以清晰看到B不断变化的口型,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他仍然知道B在对他说,“你会后悔的。”
身后的仓库风扇不停地旋转,永不停息地试图切断光源,然后再任由它们从空隙中逃脱。他觉得很有意思,就盯着它看。然后转瞬间就堕入了黑暗之中,这是醒来的前兆。当他睁开双眼,又即将是新的一天。
这些记忆总是最新鲜的,它们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在海马区里频繁地活动,他将这一点归咎于他做噩梦的原因。这个症状以前也经常发生,尤其是在他最初重生的几年里,尤为常见。旧的记忆总是被替代,无关痛痒的事件在大脑里一点一点被抹去,这本来是很正常的现象,一个人一生不可能记住所有事,更不要提他已经在这个迷宫里兜兜转转数十次。但最可怕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稀松平常的记忆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它们竟然反败为胜,侵占了刻骨铭心的地盘。就像是海上腾升的迷雾,愈来愈浓郁,让人失去方向。这导致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情感的流失和越来越麻木的心态,这是也除了命运以外,另一个夜神月一直以来为之斗争的东西。
所以当他再一次看到妆裕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除了悲伤,还有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他在厨房的椅子上坐着思考,直到太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的尽头,屋内变成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而他的双腿也因为坐卧太久而麻痛。
夜神月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年华已逝。
想通了这件事似乎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但这其实仅仅是一种假象。尽管按下一个通话键就能解决的问题,他仍然花费了二十分钟拨通L手机里的号码。他的手指在绿色的图标上移开又放回,像是在恋人暧昧摩挲。然后他拨通了电话,通话中的字样在屏幕上跳跃一瞬,他挂断了电话。夜神月在心底开始嘲笑自己的行为,花费二十分钟犹豫,却在接通的第一时间挂断,幼稚得就像一个不肯低头认错的孩子。
所幸L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夜神月,他在过去监禁的一个月里已经了解了夜神月的行事作风,这种细节上的幼稚的高傲倒成了夜神月本人最真实的写照。无论是夜神月故意丢掉的零食还是盥洗室偷偷换上的强力去渍牙膏,都是他性格恶劣的体现。虽然L承认自己和夜神月的性格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他仍然有资格去嘲讽夜神月。因为牙膏味道恶劣得简直想让他杀人,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确定那是牙膏而不是鞋油,几次想把它挤到夜神月的咖啡里,让他也有一番别致的体验。但最终L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把原来的牙膏又偷偷换了回去。结果第二天早晨等他起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一管崭新的去渍牙膏耀武扬威地站在镜架上。
“保护牙齿,关爱他人。”夜神月如是说。
现在L将这句话稍作修改,重新送给了坐在椅子上的夜神月。
“拒绝二手烟,关爱他人。”
这虽然是L第一次来到夜神家,但L已经对整个房子的结构了如指掌,之前为了安装监控器他早就拿到了建筑图纸。然而来到实物面前,仍是感到和想象中的区别。房子外观看起来和其他日本的房子没有任何区别,低调的二层独立住房,空间算不上大,这已经L所能给予的最委婉的评价,如果以他的自己在伦敦的庄园尺寸标准来衡量,它简直就是“小的可怕”。进门是玄关,鞋子整齐地码放在左手边鞋柜里。迎面就是楼梯,二层左侧房间是夜神月的房间,他很想去一探究竟,但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候。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L缩了一下鼻尖,紧接着是一股混合着尼古丁飘散的烟雾。L看见夜神月坐在椅子上,他穿着黑色的衬衫。上面的血迹已经变得干涸,布料直挺挺的像块铁板。妆裕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喉咙里插着一把水果刀,血流了一地,身体冰冷得像冻结的金属。这里一点也不像一个凶案的现场,它不凌乱甚至整洁的过分,倒下的少女与其说是凄惨的受害者,倒更像是献祭的圣女。因为她脸上还凝固着过于恬静的表情,双手充满仪式感地交握在水果刀上,写满了临死前的心甘情愿,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就获得了解脱。
夜神月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夹着一根烟,燃烧的烟丝明灭不定,他没有抽它,只是安静的地夹着这根烟,让烟雾弥漫整个空间。
“自杀。”L说,“又是自杀。”
“秋本咲夕也是同样的手法自杀。”夜神月说,“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除了秋本咲夕,L很快就想起另一个人用同样手法自杀的人。这个人夜神月并不熟悉,但L对他记忆尤深。他是一个男孩,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姓名,但更多的人叫他“A”。
据说A本来是最有希望继承“L”称号的人,但是他死于自杀。之后B就成了最杰出的继任者,很多人都说B为了得到这个称号不择手段,于是他杀死了A。但是这也仅仅是流言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B是凶手。L也不能断无证之案,但在他和B唯一的一次接触中,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B对“L”的称号毫无兴趣。
夜神月对L明知故问的行为不屑一顾,这样类似的对话已经在过去相识的日子里无数次重复,而他们两个人就像小学生一样,对这个毫无意义的猜谜游戏乐此不疲。胜负面前没有感情,就像是他们之间每一次国际象棋的对弈,纯粹的追求才是他们的人生信条。
“太过专注棋盘上的胜负,会忘记真正的对手。”L总是这么说,夜神月知道他意有所指。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选择和L进行“合作”,但他从没有这么想过实施,因为他心中始终装着他和L未能分出胜负的、最初的对决。他总想着继续那局没有结束的博弈,L死于雷姆对弥海砂的爱,他设计了一切,却仍像是一个没能参与其中的局外人,而这一点总让他觉得莫名的缺憾。
“这一切什么时候会结束?”
“在你想结束它的时候。”L回答道。
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最后的一点烟草被L据为己有,尼古丁吸入了L的肺部,呼出的烟雾散出一个奇妙的形状,然后他将滤嘴碾压,以扭曲的姿态掐灭在烟灰缸里。这一幕落到夜神月的眼中,只剩下过于苍白的手指,手背上爬行的青色血管像若隐若现的纹身,仿佛里面流动的不是血而是融化的冰。
“我以为你不抽烟。”
“我不喜欢不代表我不会,更何况——我这是在帮你结束它。”
很难想象到“帮”这个字会从L的嘴里出现,夜神月可以十分肯定这是他第一次从L嘴里听到这个字眼,因为他是一个说“请”字都会带着令人厌恶的、命令语气的人。但是这一刻夜神月做出了一个决断,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这个选择。
因为夜神月真切地意识到,过去少年时期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片如同迷雾般模糊的幻影,而他在此之前的坚持不过是一场惯性的假象。那局未完待续的对决永远也不会有结果,说来可笑,他的内心始终冀盼着,宁愿这份天真是在填补过去的空白。但事实上,过去的空白永远只能是空白,它无法被改变,也不能被填补。他心中L的形象并不会因为他们前所未有的细节填充而变得饱满,他将过去的印象被强行刻板在此时此刻L的身上,此看来竟然如此荒谬。过去的L从来不会给他提供帮助,而他也从来不会接受来自于L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