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叶修的手掌在星域全息图里轻轻虚握。那一瞬间宇宙星辰在他的掌下鼓动，仿佛他是这片宇宙的神祇，整个世界尽在他掌握之中。

如果说周泽楷来之前，我还对叶修的论点持怀疑和不信任态度，周泽楷走后，我却已经变成了叶修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不但因为我确实找不出叶修观点上的谬误——ABO性别系统的确远远落后于男女性别系统；还因为叶修这个人简直是某种魔力的源泉，至少对于我而言是如此。不过，即使我已经打算毫无保留地支持叶修，但计划中巨大的阻碍却仍然是存在的。抛开复原前地球时代ABO基因位点处未变异的基因的难度不谈，社会基础的交替还极有可能催生一连串的社会问题。如果让重新恢复男女性别系统在人类社会中的唯一主导地位，那么该如何让人们接受主导性别系统的变化？Alpha、Beta、Omega三性和男女两性在各方面的差异和矛盾应该如何消除？在两种系统更替的过渡时期，在男女性别中同性的AB、AO、BO伴侣又该如何自处？他们的爱情还能稳定下去吗？

我把我的疑问全都向叶修倒了出来，叶修听完嘲笑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想得那么远？目前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想想怎么和嘉世打仗？”但我提出的这些问题，叶修显然都曾经仔细考虑过，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太过复杂，不过对第三个和第四个问题，叶修则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即使在男女性别系统中同性，也并不意味着爱情会因此而消失吧？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爱情是盲目的……”

他还没说完，敲门声又忽然响了起来。叶修嘀咕道：“小周忘东西了？”一面继续支使我去开门。但这次的来访者不是周泽楷，是江波涛。我满以为他也是要来和叶修交流一番关于叶修上午言论的意见，然而出乎意料，江波涛对此只字未提。他进门的第一句话是：“知道了吗？十几分钟前，嘉世正式宣布兴欣地区叛乱了。”

“都几个月了，总算宣布了啊？”叶修道。

“是啊。”江波涛说，“荣耀联盟大会上午才刚刚结束，下午嘉世就宣布兴欣叛乱。看来这回，嘉世是打算彻底和荣耀联盟撕破脸皮了。”江波涛笑，“不过，我来找你可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叶修表示感兴趣。

“你认识的人，可露脸了，”江波涛说，“现在网上都已经传疯了，你不知道？”

荣耀联盟标准时2986年3月31日18时40分，嘉世内务部正式宣布兴欣亚域为叛乱地区。当时唐柔正以星长秘书的身份出席一场音乐会，消息传来，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愤然起身离座。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这场原本普普通通的音乐会名传不朽。

唐柔离座后并非接着便离开音乐厅，相反，她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气势走上了舞台，走向舞台中央的那架钢琴。原本在演奏的钢琴家也听到了传遍了全场的“兴欣叛乱”消息，见她上台，立即起身让座。唐柔当仁不让地接过钢琴，当场写下了著名的兴欣军军歌《胜利之花》，在钢琴上即兴演奏和演唱，接连三次。钢琴音色和缓，唐柔却硬是将钢琴曲弹出了管弦乐曲的气势，她演奏第二遍时，全场观众几乎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第三遍时，激越的歌声和掌声淹没了整个音乐厅，用钢琴奏出的曲调以最昂扬的方式铭刻在了所有人的心中。那激动人心的歌词和旋律在几分钟之内立即传遍兴欣大街小巷，一夜之间迅速成为兴欣最流行的歌曲，万口传唱。

“没说的，真是好听……”听着在网络上疯传的现场视频，叶修毫不吝惜地赞美道，“小唐太厉害了。”

“确实好听。”我同样赞叹。一时间，房间里的三人都沉浸在动人的音乐里，无法自拔，直到一声“嘀嘀嘀”的声音突兀响起。是通讯器的信息提示音。

江波涛奇怪地拿出通讯器，“杜明？他不是在兴欣吗，这是怎么了……”边疑问，他边打开了信息查看，忽然“噗”的一声喷笑出来。我们都好奇地向他看去。江波涛给杜明回信，等了一会儿，又是一条，再回信……这样反反复复了五六回，江波涛终于抬头，笑得阳光灿烂：“好奇吗？”

“那当然！”叶修斩钉截铁。

“好吧，”江波涛招供，“其实我刚才那几条短信都是帮你们争取第一条短信的观看权。现在杜明同意了，不过你们也记得看完不要说出去哦。”说着，他递过通讯器。我和叶修按捺不住好奇心，一起凑过去看，这下登时喷咳了个惊天动地。

短信内容：“怎么办……我觉得我可能要走上不归路了……”

“我靠，时间这么凑巧，该不会……”叶修大惊，江波涛点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另外杜明是Alpha。这种……你排斥吗？”

“没。你不也没有吗？”叶修摇头，一边重新坐回沙发上，一把将我也拉着坐下。又悄悄问我：“你觉得呢？你排斥不排斥？”

Alpha爱上Alpha，这在ABO性别系统里面可是有些禁忌的爱情。从小受到的教育所限，即使我能够理解这样的爱情，大概也不会坦然地接受——前提是我没有被叶修那些论调疯狂地洗过一次脑。说句实在话，经过上午的洗礼，AA之恋现在在我的心目中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于是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所以说嘛，小月月，现在看到了没有？”叶修舒舒服服地把自己蜷进了沙发靠背，嘴角一翘，“可别太小看了人类和爱情啊。”

说得好像他既不是个人类又是个爱情专家，我想。

不知何时，江波涛已经悄悄离开了。非人类爱情专家静静地靠在沙发里假寐，激昂的音乐声在房间里回响。坐在叶修身边，我细细回想了今天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忽然间，我不禁感叹于叶修的运气之好，他最初表露想法的四位听众，全没有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相反，个个都认真考虑了他的话的正确性。又转念一想，这倒也未必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幸运所致，而是叶修的身上有一种真正的感染力，来自于他的内心最深处铭刻的理想和信仰。

如果要我用一句精简的话来形容叶修，我会说：他是个可爱而可怕的理想主义者。不仅仅是他，兴欣的人们，陈果、唐柔、莫凡、包子、罗辑，乃至从蓝雨远道而来的魏琛，以及后来在兴欣的苏沐橙、方锐、乔一帆、安文逸……兴欣几乎所有的人，也或多或少都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后世常有人说兴欣是理想国，恐不为过。尽兴欣开国一代，没有派系，没有党争，政治清明干净，几乎为历来闻所未闻。另一方面，在整个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兴欣参战的身份并不是被侵略的国家和地区；兴欣人本身则多是嘉世的公民，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是被迫害的Omega，而是被全面抑制理论宣扬为更高阶层的Alpha和Beta。不是为保国守土，不是为自身生命，不是因为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条；相反，如果这些Alpha和Beta归顺投降，他们仍会是嘉世的公民，他们随时有着退路。在传统历史学家的观点中，这样的人群是不可能战胜强大的敌人的——但是铁一般的事实是，兴欣就是胜利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兴欣的士兵们和民众们不是为了身家性命而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为了捍卫自己的国家、为了捍卫自由和平等而战，以至于后人提到兴欣这段历史时，都不由得赞叹兴欣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为“高贵的战争”。

兴欣的那一代人，完全可以说是理想的一代。他们具有纯粹坚定的信仰、果敢不懈的追求、敢于跨越一切的勇猛顽强的气魄，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是可怕的，他们具有这样一种天资：深刻地认识到世界的残酷、接受它——再用最灵活的手段和最坚韧的意志去改变；而他们的内心历经千锤百炼，始终炽热。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可以少，但绝不能没有，因为他们是世界的引流人，正是因为他们，历史的潮流才能够不断前进。这样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赤子。

而叶修恐怕是这一群赤子中最为纯粹坚定、果敢不懈、敢于跨越一切的那一个。他对自己的理想是如此的忠诚，他永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而不会放弃理想的人也决不会放弃自己。在这样一个严重不平等的社会环境里，也许只有叶修这样的人，不会因为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而动摇，更不会因此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怀疑；甚至，能够以自身为价值标准，反过来最终质疑整个社会存在的合理性。这不是自大，而是理想主义者因对自己的理想坚贞不屈的信仰而产生的一种大无畏的、真正的自信；只要生命不灭，理想便不灭，这种自信便永不消失。

现在，叶修选择了走上一条他不是必须走上的路，却是实现他的理想的必经之路。甚至不同于社会制度的变革，叶修要撼动的，是整个世界的基石。这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谁也不知道要改变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谁也不知道那段失落在历史里的基因要耗费多长的时间才能找回。也许是数十年，也许是数百年，也许穷尽他的一生也还看不见一切的开端——叶修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他仍然选择了这条路，远行不顾。此时此刻，就连叶修自己也绝不会想到，这之后仅仅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他便让人类社会基本完成了由落后的ABO性别系统主体向男女性别系统唯一主体的过渡，彻底终结了整个ABO性别系统在人类社会中的统治地位，将全人类从ABO性别系统这一“第二重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此，人类在真正意义上步入了宇宙时代。

后来发生的一切，此时此刻的他和我一无所知。但我就是坚持相信着叶修，相信他的观点，相信他的计划，相信他的成功。因为在叶修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萌芽和升腾，一种举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如果连这样一种力量都不能够改变世界，那么，也再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附：

《胜利之花》

——第三次世界大战兴欣军军歌

词/唐柔

兄弟们、姐妹们啊，

你们说——我们叛国了吗？

不，我们没有叛国，

那里早已不是我们的国家。

我们的祖国

不该有良知的泯灭，

我们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