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各自手上都沾了同胞、同行的血。
有时秦川彻夜在惨白的灯泡下用刑,前一夜还是共同企盼美好未来、商谈抗日救国的同志,今天便在他面前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而他就是刽子手,那一身伪政府的狗皮仿佛跗骨之蛆,让他浑身都泛着难以忍受的刺痛。
然而恍惚间,他看到墙角仿佛立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俊雅身影,耳中便响起那内蕴破釜沉舟孤勇的沉稳嗓音:“你必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走,做更大的贡献,直到打破错误的秩序、恢复人人平等。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以。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江停对严峫说过:“这条征程漫长艰难而无止境,一旦踏上就难以回头,有时甚至连辞职或退休都无法将这条路从生命中抽离。能身披国旗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中途就离开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进岔道,再也无法并肩战斗。”
秦川入党的动机其实远没有那么高尚,但不知不觉间,城头变幻大王旗,他却已经走了那么远。
宫先生追求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的大义,宛如夸父追日,一场轰轰烈烈,最终却戛然止于儿女情长。
而秦川已经坚定不移地踏上了这条正确的、由无数先烈、战士、同志的骨肉砌成的路。
同胞来自五湖四海,一期一会,又奔赴大江南北。
或骑汗马出长城,或成无定河边骨,虽九死其犹未悔。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命运的轨迹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形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世人尽数裹挟在其中。他们必须踏着那些英灵的血走下去,一直走,直到看见光明。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秦川迭立奇勋,戴笠甚至把他召到香港特别予以奖励。在香港时,秦川迟疑良久,还是没有去拜访杜月笙。
那时他“任职于”军统上海区国际情报组,根据组织安排充当汉奸,打入日本谍报机关。
他在找一个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那个人没能走完的路上。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
秦川作为伪政府狗官被押去行刑,戴笠暗中派人偷梁换柱,保了他的性命。
多么熟悉的情节。
他们相处不过半年,分别已经十年。
秦川至今不知宫先生的下落,但他已经在十年前宫先生走过的路上越走越远。
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真正的战争刚刚开始。
9月,杜月笙返回上海,重振旗鼓。
秦川代表重庆政府劝说杜月笙留在上海——这也是宫先生曾经做过的事。
席间,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宫先生境况,却拿到一封十年前宫先生的简短手书:
“一愿抗日成功、海清河晏,二愿革命成功、国泰民安,三愿秦岭绵长,川河永寿。”
大概是担心宣纸脆弱不好保存,信上裱了一层金箔,已经沉成了黄河泥沙的颜色。
薄薄一纸家书,便是心头泰山落定。
秦川轻轻地捏着纸,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便把手放在桌子上,结果连桌子也在抖。
心脏忽然无规律地紧缩起来,有几秒之间他甚至不太喘得过来气,像是冥冥中窥破了什么东西似的。
杜月笙看着秦川的表情,回忆片刻,补充道:“我也已经九年多没见过他……当时我问宫老板这信交给谁,他说会提起他的人没有第二个。他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我记到现在——他说,希望来世你可以选择自己善恶的尺度,以及,希望来世见你第一天就把你拐上床。”
秦川闻言大笑,凭栏倾盏,其声若哭。
战后的上海百废待兴,弄堂里咿咿哑哑的胡琴听起来像幽沉的庙堂祭乐。从高处看去,零落炊烟连成一条蜿蜒河道,向远方天际漫漶而去。
别墅早已在被日本人的空袭中炸毁,地下的物资和防空洞庇护了不知几许革命同志,屋里所有值钱的物件早已换作武器药品送往了前线,现在只剩一片荒芜。
这万家灯火看似一如既往,但秦川知道少了他等的那一盏,他甚至不知要去何处寻找。
是夜,秦川酩酊大醉,梦中故人来。
他开始反复做梦,梦到那些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梦到他们坐火车转海参崴去圣彼得堡,再穿过平原冻土飞到马赛,再游遍欧洲,最后住在地中海的小岛。
醒来时一室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