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厂的工作人员骂骂咧咧地打开了探照灯,聆春在冷白的灯光下,像剖开鱼腹一样翻开层层叠叠湿滑粘腻的垃圾,试图从里面找到哪怕一点有用的东西。
但凡是金属制的工具他都饥不择食地塞进衣袋,尽管他心里清楚这些小玩意并没有撬开铁板的能力,但他害怕自己漏过一丝可能的希望。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长长的鸣笛声,焚烧厂的铁质移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两边的白光灯同时大亮,烧烫了聆春的眼皮。
聆春回头一看,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哐啷”一声,双手仿佛脱了力,满兜的金属废弃物尽数撒回地面。
只见一辆大红色的货车驶进废料区,车身上印着人工智能的logo标识,配一行颜色鲜亮的大字——“爱佳机器人制造公司”,配一行小字:报废物回收点。
制动片发出尖锐的哀鸣,货车行至废料坑前停下,庞大的车身朝废物堆倾斜,车箱自动打开,瀑布般的金属废料倾泻而出,泼洒在已经高高堆起的垃圾堆上。
聆春呆呆地站着,挽着衣袖与裤腿,身上斑驳的全是细小的伤口,他像是一个贪玩的小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站在金属碎屑的大雨中,钢钉螺帽雨珠般飞溅着,积水般淹没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过久,聆春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叫,他冲进废料堆,像幼童急切地冲进塑料球组成的海洋,只是后者快乐欢欣,而他痛苦得几乎要死去,他的喉咙冒出血腥气,他怀疑自己要死掉了,集聚的痛苦要把他活生生扼死了。
工作人员一脸惊愕地看着男孩冲进废墟里,如同一条小鱼被巨浪吞没,他们本以为他很快就会爬出来,但过了很久,久到他们以为他要淹死在里面,正在考虑是否有必要派人营救的时候,男孩纤瘦的身影蹒跚着从金属堆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团灰白的絮状金属。
他的肩膀颤抖如风中的枯叶,嘴唇上全是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像干涸的鱼目一般,寂寂失了光彩。
“你怎么回事?”工作人员站在深坑前低头冲他喊,“快点上来,马上要开焚化炉了!”
聆春微微有了反应,发条被转动似的僵硬地挪了挪身体,但他没有离开废料坑,反倒转身走回去,在焚烧口前小小的垃圾山前坐下。
工作人员觉得他大概是有病,便打算不再管他的死活,临走时他不经意瞥了眼男孩手中捧着的东西。
那是一团破碎的义脑,上面隐隐刻着编号:
序列号0427
第27章Act5.落幕03
聆春不知道自己废墟里坐了多久。
他以为自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事实上他还是看到了很多:他看到大件大件的沙发器具被倒进熔炉,看到钢铁巨爪抓着雪白的钢琴将它夹成了碎屑,看到深蓝色的天鹅绒布染满黑色的机油,黏稠地生起火焰,变成一枚鲜红的旗。
他看到自己生命里有颜色的一点一滴在火炉中焚烧,然后褪去光泽,变成无边无际的灰黑。
他突然隐隐明白了人们对伊甸园的渴望——现实世界是没有期待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通往理想的道路藏在哪里;他也理解了初识燕书意时对方对待一切的刻薄与讽意,因为燕书意的身份在遇到他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他认识的燕期在经过加工再生产后,早已褪去了鲜活的色泽。
聆春甚至会想,如果没有没有遇到燕书意,他或许早就死了,就这样死去未必意味着痛苦,苦难永远如剑刃悬在健康的活人颅顶。疯人,死人,穴鱼和野狗,他们都不是易折的,而被拯救了的,服下缓释片的聆春在学会爱的同时变得憔悴,变得肝肠寸断。
他的心中涌动着一种微妙的情绪,他想:我是不是也该到那焚化炉里去?
抱着这些残破的碎片,和爱人一起葬身火海,去印证古老的爱情传奇,让痛苦就此不再延伸,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条丝毫没有价值的,连营救也不值得的生命。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感受到火舌的热浪卷向自己的脚踝,然而,就在此时,在他为了前进与后退而犹豫的一刻,一个薄薄的金属片“叮铃”一声滚到他的脚边。
聆春不知道为什么蹲下身捡起了它,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告诉他一定要把它捡起来。
他照做了,迎着苍白冰冷的灯光,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东西似曾相识。
那是一朵薄薄的金属花,一个胸针的底座,底端刻着小字:“2070年3月23日,燕书意赠与妹妹春和。”
聆春想了起来,天灾的第一天,在洪水中他们剖开野狗的腹部取出蓝星石,而燕期当着他的面扯下了蓝星石的底座,把宝石送给他的同时丢弃了这个花片。
他记得花片的内侧还刻有另一行字,只是当时他没有来得及查看,冥冥中好似早有注定,他颤抖着手,翻了好几次才把底座倒过来,仔细地对着灯光去看那一行笔记潦草的手写体。
是燕书意写的字。
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心跳如鼓,他猜测着这是燕期写给妹妹的寄语,又或者是祝福,譬如“身体健康”,譬如“学业有成”。
冷冷的光线投射在深邃的刻痕中,这行字里像有月光在流动,它不是寄语也不是祝福,如今读来反倒更像一句墓志铭:
“天堂之外,必当有人立于洪水。”
聆春蓦地捂住了嘴唇,紧紧地闭上双眼。
他仿佛看到了燕书意蓝色的眼睛,意气风发的青年好似什么也不在乎一般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他的心口怀揣着星辰,星辰上镌刻着一行字:“天堂之外,必当有人立于洪水。”
他想起来,自己当初曾问过燕期为什么不和妹妹一起进入伊甸园,而机器人给他的答复是“因为那太无聊了。”
他是个骗子,燕书意从不惧怕无聊,他只是选择了于逝者的背负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