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阁下来我这里,是有何事?”穿着狩衣的阴阳师支起身体,并没有多做追究博雅的古怪行为,又端起身边的酒盏浅浅地啜饮了一口,这才不紧不缓地问道。
博雅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只不过想起刚刚自己突兀的举动,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借着抓头发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手举到一半,又觉得这样的动作似乎太过幼稚,便强行收了回来,掩饰性地将手放在了身侧的刀柄之上。
阴阳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似乎被博雅的动作所取悦,如同雨后天空般的苍蓝眼瞳中泛起了轻微的笑意,而这一丝笑意也像是拂过的微风一般瞬间消失不见。
“晴……”
【晴明】二字就要脱口而出,而两人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喊出如此亲密的名字实在是太过无礼,连博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
他连忙将唇舌边模糊的音节吞了回去,恭谨地朝着举止肆意悠然的阴阳师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有一事困扰,听闻安倍大人无所不能的名号,便来求教了。”
晴明自然听出了他脱口而出的音节。他用着兴味的目光将博雅打量了一番——这位初次谋面的源氏一族的家主大人,为何会对他流露出这种熟稔的眼神和举动?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连源博雅都无法回答他,看,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贵族青年,此刻已经窘迫地快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在下不过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阴阳师而已,哪里称得上无所不能。”晴明轻声笑道。他抬手将手中的酒盏朝着博雅递了过去,“不过,源氏一族的家主竟然来向在下寻求帮助,这实在是受宠若惊。”
“多谢。”博雅动作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酒盏,顺理成章地一饮而尽,直到酒液落了肚,博雅这才注意到晴明似笑非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只酒盏竟然是对方用过的。
博雅猛地涨红了脸。他难以自抑地伸出一只手指向眼前的人,“你!——你这家伙……”
话未说完,便觉得这样的话中充满了异样的暧昧意味,就好像是在对情人的恶作剧表示不满的嗔怒,而并非是被陌生人戏弄的愤怒之意。
这样的认知让博雅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以手捂脸,长叹了一声,终于维持不住了严谨严肃的源氏家主的形象。
“还请不要作弄于我了,晴明——”
【晴明】二字终于从口中喊出。
而正是这个听起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名字,却让博雅整个人浑身一震,无数纷扰繁杂的记忆瞬间涌入到脑海之中。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色瞬间如雪,仿佛有人将钉子硬生生锤进他的太阳穴间。他难受地甚至连站立都无法维持,狼狈地跪倒在地。
目光所及之处,是阴阳师有着流云绣纹的衣摆,颇为熟悉的图样让博雅更是头晕目眩,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抓住了眼前的一角衣料。
晴明……
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微微一惊,晴明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抬了抬手制止了想要怒斥博雅的童男,任由眼前这个男人像是抓住了浮萍一般,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博雅?”迟疑了片刻,手持蝠扇的阴阳师轻声唤道。
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和他并无交集的、源氏一族的家主,为什么会突然拜访这里,又为什么会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来熟稔亲密的姿态——而现在更是,毫不设防地将软弱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晴明甚至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怀有恶意的话,恐怕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不过,晴明并不想这么做。
阴阳师清冷低沉的声线恍若一记定心剂,博雅只觉得自己脑中各种混乱的记忆被他这一声【博雅】唤得彻底沉寂下来,安安稳稳地待在属于它的角落里,再也惊不起半分波澜。
而博雅却知道,有什么地方,还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位安倍晴明——并非是他所熟悉的【晴明】。
他竟然在月之羽姬的幻境中,阴差阳错地恢复了所有遗失了的记忆,自然也就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境,【安倍晴明】也是。
幻境之中的【源博雅】也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
就算是经历过痛苦和迷茫,回想起来过去的经历,博雅不得不说,自己是享受着来自于上天的宠爱的。
源氏以阴阳术闻名。
他幼时便不喜欢这些千奇百怪的咒术,在家中长老的监督下才学了些结界术,除妖退魔的招式倒是全不及格,只是一门心思钻进了弓箭之术上,因为失踪的妹妹神乐说过她喜欢自己射箭的模样。
再后来,他遇到了安倍晴明。
在这个家伙的陪伴下,他终于见识到了隐藏在黑暗之下的暗涌,找到了神乐失踪的真相,源氏的黑暗一面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是现在,从赖光兄长手中接任源氏族长位置,带领着源氏走向与过去截然不同道路上的他想起那时的记忆,也完全无法遗忘那种仿佛血液都要燃烧起来的愤怒。
而幻境之中的源博雅,从一开始便扛起了源氏的重担,一步一步走在孤独的道路上,从未与【安倍晴明】有着一丝一毫的交集。
他一手揉着太阳穴,从狼狈的姿态中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凌乱的金云直贯,沉声道:“抱歉,安倍大人,是我失态了,冒犯大人实在非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