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了不少人守备、巡逻。即使西夏兵此时攻来,也能抵挡。”靳以回道,“况且,今日是个特殊日子,每个士兵分得的酒也没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题大做了。将军体恤兵士,甚好。”
蒋贻孙见靳以将人接来了,从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来,对方凡道:“明——方大夫,你来了!来,到这边坐!”
蒋贻孙偶尔会口误将人唤错,但靳以却从未犯此错。
方凡神色平常,脸上含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蒋贻孙中间空留的位置处坐下了。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期间偶尔有将士前来敬酒,闹闹哄哄的,眼前的火直从向晚时分烧到了夜里。
靳以除了应付手下人的热情敬意外,其余精力几乎都投于方凡身上。他发觉,这样和军士们为伴的方凡是他在傅明身上未曾见过的一面,并不粗犷,但更爽朗而潇洒,好像一轮明月冲破山围,来到旷野,明月仍是那轮明月,只是清辉遍洒,更胜以往。
时间悄走,锅中的汤快尽了,大家热情稍有减却,但仍不舍即刻散去。
又有一只埙递到了方凡手中,他已微醺,双颊泛红,但气息仍稳。往常他吹的第一支曲子十有八九是《秋风词》,但今夜,坐在靳以身边被他为火光烤热的双眼凝视着,他忽然便不想吹这支曲子了。于是便先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与塞上风情倒也契合。
方凡埙声一起,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风吹火舞,乐音飘散,天地愈见辽阔,时光愈见悠远。靳以看着这人半阖双目,神情沉静而投入,耳畔是仿若岁月回响的古朴之音,这一刻,前尘种种似乎都被滤过,心中情意变得清澈而纯粹。他忽然眼中泛泪,非是伤感,不关悲喜,只是回应上苍对他的无限厚意。
众人带着些意犹未尽的回味各自散去后,靳以将方凡带去了自己营帐旁边,让他今夜就挨着自己住下。
可能是酒气仍流转在身体里,方凡对着靳以也不似往日客气疏离了,半开玩笑道:“放一个无关之人在身边,靳将军就不担心我是细作?”
靳以亦笑,却反问他:“你是吗?”
方凡道:“这可难说,我若是细作,定不会承认,不是,更不会认,所以我的话不能自证。”
靳以道:“那便我为你作证,你不是。安心睡吧。”说着便出了帐,并将门帘遮好。
帐中物什很少,显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床铺厚实,被褥干净,方凡也着实累了,便脱了外衣,缩入被中,闭目入睡。
半夜帐外起了风,靳以出来查看他的帐篷是否牢固,但方凡毫无所觉,一夜安眠。
次日,方凡欲向靳以告辞离去。正逢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包裹,里边是几件寒衣,针脚细密,和方凡昨晚盖的被褥一样,厚实而干净。
方凡随口问道:“这可是将军夫人亲手所制?果然有心了。”语气似歆羡,亦称赞。
靳以摇头道:“这是我堂妹派人送来的。”
方凡便改口:“令妹也是心灵手巧的体贴之人。”
靳以承认道:“她的确如此,未出嫁时与我妻子甚为相得。”
方凡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原来令妹已出阁。小姑子能与媳妇相处融洽,是将军之福。”
靳以不应却问:“方大夫呢?为何不娶妻?”
“我么……”方凡缓缓回道,“许是受父亲影响吧,我读经参佛,对男女之事便看得淡了。”
“方大夫年纪尚不大,竟有此等心思。”靳以轻声一笑,“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大夫是聪慧之人,当不至于苦寻兔角吧?”
方凡道:“没想到靳将军对佛法也有所研习?”
“研习谈不上,偶尔读读佛经排遣排遣苦闷罢了。”
“将军为何苦闷?是因为战场杀敌的缘故么?”
“并非因此。”靳以摇头,稍沉吟后才道,“我妻子,多年前离我而去,我心中有愧,也……也很想他。”
方凡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靳将军如今妻贤子孝,家庭美满。”
靳以却笑着说道:“方大夫无须向我道歉。”
方凡又沉默了须臾,才再度开口道:“缘分不可强求,既然靳将军与您以前的妻子有缘无分,难道便……便不考虑与他人再结良缘了吗?”
靳以看着方凡,直看得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才沉声道:“他乃是我认定之人,若他离我一世,我便怀想一世。哪日他若愿再回到我身边,我定全心全意待他,让他再不离开。”
方凡闻言,身体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欲笑却还敛笑,“靳将军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等靳以再说什么,便立即辞别道:“叨扰已久,此处毕竟是军营重地,我这一外人不便逗留,暂且告辞,多谢款待。”话毕,便匆匆而去。
靳以看着方凡快速远走的身影,脸上刻意压抑的神情渐渐流露出来,他张口,似说了什么,声音散在风中,无人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