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牌阵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赫拉格走下马车,发觉迎接他的终于不再是坐在逆光里的人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终于被击垮了。忠诚!是的!彻头彻尾的忠诚!而这忠诚有什么用呢?它甚至不能使人在午夜醒来时免于恐惧!或者更糟,当你终于抓住那恐惧想看清它的真面目时,猛然发现它就是白日里主宰你的忠诚!
曾有人吃惊地问他:你是怎么在审判里活下来的?诀窍就是,不要把自己当做是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你在牌阵里,你要明白一张卡牌如何生活。
他重新获得指挥权,几乎是注定了,他没法真的离开战场。他必须继续运用他的才能,屠戮乌萨斯的敌人,无论对方是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发放赈灾食物的手配不上做这样的事,或是接受食物的手上有源石结晶,他们就已经和乌萨斯为敌。
他难道不知道有些矿石病的感染者完全无辜、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在地狱间挣扎吗?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身边那一位风头正劲的下属就是凭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将他关进审判牌阵里的人吗?他知道,就像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战场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
同情和信任,这两种感情在乌萨斯已经变成了可笑的东西。信任在作战时是必须的,但要适量,信任你的战友,同时提防你信任的人。偶尔放松警惕,灾难就如同疫病一样悄然袭来。至于同情,想都不要想。
这样混沌度日有种种好处,其一就是感觉不到痛苦。那个把自己高高置于全体活人之上的政府并不希望你是个人,它需要你是个结实的零件。他照做了,这带来难以置信的方便。但赫拉格不时会想起某天抓捕感染者的时候,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失声痛哭,她哽咽得一度让人以为她要窒息了,她冲赫拉格喊道:
“您没有心肝!”
心肝!从审判活下来的人大概都已经没有心肝了,只为生存,无关善恶。
但是命运总爱和人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若你说早已失去同情和信任,它就要你给出证明。
这几乎是赫拉格生命里最残酷的玩笑——之一。人们这样称呼它:
血峰战役。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愧于它的名号。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战役,已经无人确切地去统计了。不断喷涌的鲜血如同高耸的山峰,在地面隆起。就连大地都觉得难以忍受,赫拉格察觉到,这片广博而冰冷的土地也为堆积如山的尸首而不自觉地打着寒噤。这念头如此之傻,赫拉格都要反驳自己,这片土地过去埋葬了成千上万人,以后也仍会继续覆盖数不胜数的尸体,每一寸泥土里都混合着血肉和骨灰,难道它会在意这场战役里骤然死去的一批人吗?但赫拉格依旧无法忘记这个念头,他近乎固执地感觉到,大地在为这些逝者哭泣,为难以承载的死亡而悲哀。死神的羽翼压得所有魂灵喘不过气来,而大地戴着面纱,潜行于死灵之间,为他们祝祷。
这场战争如此浩大,同时也出奇的混乱。当赫拉格接手应战的军队时,他所能得到的关于敌方高层的消息唯有“是从乌萨斯叛逃的高级将领”一条。
赫拉格往后才意识到,当时命运正以轻柔的手势为他揭开掩盖于残酷之上的一层层面纱,动作细微得令人难以发觉。
乌萨斯的军队所向披靡,至少在血峰战役前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敌方极为棘手,对方的指挥官富有远见卓识,面对乌萨斯大军首先发起的猛烈攻势也依然冷静从容。
就好像他见惯了似的,赫拉格想。
敌方显然熟知乌萨斯将领的决策方法,果断而迅速地用灵活的部队将大批人马切割成一个个小块,让庞大的战争机器首尾难顾。接着就是包围、歼灭,狠辣之处甚至过于现任乌萨斯军官。
可怕的对手并不少见,但这个对手很特别——对方的士兵中也有许多乌萨斯人。他们大多是在边境生活的居民,也许说“生活”并不确切。因为在内陆的人们看来,边境意味着流放,被裁定有罪又不至死的人被成批驱赶到那里,在终年干燥寒冷的空气里倚靠贫瘠的土地艰难地苟活,终身不得返回。据赫拉格所知,还有许多逃兵也徘徊在边境——但不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让为了逃避沉重兵役而躲进无情的自然里的人重新站出来承受炮火。
这个印象被一个士兵打碎了。她当时正坐在一棵花楸树下擦她的刀,那是周围唯一一棵没有落尽叶子的树,长在泥泞的雪地里,枝干张开伸向天空,活像一个要用干枯的手臂去拥抱天空的人。树上披满赤褐色的叶子,在一片光秃秃而阴暗的秋色里显得孤零零的。那个士兵就在树下抓起地上的雪,慢慢地、爱惜地擦拭着她的刀刃。
她很镇定,并不因落单而惊慌失措。当她的行踪被发现的时候,她仅仅是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赫拉格问她是什么人时,她把刀向雪地里一插,雪淹到了刀面,然后她很快又将刀抽出来,擦去上面的雪花。做完这一切,她站起来,望着他们,说:
“我是游击队的。”
—TBC—
第2章久铸尘铁(下)
原本出来巡查地形的士兵们立刻将她包围了,她举起刀,环顾周围的人,讥讽地笑起来:“好家伙,踩着我们的骨头站得高高的,如今连骨头都要劈开了。”
她看了一眼赫拉格,惊奇地嘘了一声,说:“来头不小,看样子,你准是个大官。”
显然,她熟习乌萨斯的军装规格。赫拉格仔细打量她,她是个萨卡兹人,金色里混合着黑色的长发囫囵扎在脑后,一对黑色的角向后弯,棱角分明的尾巴拖在地上。但她的口音——这个口音属于土生土长的乌萨斯人。于是赫拉格问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吗?”她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这样,我曾经也有指望混成个中尉呢,如果不是玛琳娜被人从位子上被人拉下来的话——如今我也能顺顺当当过得不错。”
赫拉格皱起眉头——这个游击队员该不是……不,不应该。他问:“你分得出乌萨斯军官的官衔?”她毫不客气地回答:“你的衣服同博卓卡斯替将军的一样。虽然将军总是套着铠甲,但偶尔穿起这身来的样子我还是记得住的。”
看着包围她的一行人都露出的惊讶神情,她得意地笑着,高声说:“乌萨斯的萨卡兹人,哼!我看也就我们像真正的乌萨斯人!将军才是乌萨斯人,你们这些向独裁者低头的软骨头!”
赫拉格止住了想要上前喝骂的士兵,看得出,他们都很不悦。赫拉格问:“你跟随着博卓卡斯替?”
她眨眨眼,望着赫拉格,说:
“现在没有。但你猜怎么着?如果能再见到博卓卡斯替将军,让我下地狱我也愿意。”
这个士兵后来死了,被判叛逃,执行了枪决。就在赫拉格这一支军队所驻扎的营地后那一片树林里。林中的空地挖了一个方形的大坑,俘虏僵硬的尸体交叉相叠堆在坑中。乌萨斯士兵骂骂咧咧地向坑里一铲一铲抛着泥土。
她死了,但赫拉格无法忘记她谈起乌萨斯军队时的神情,那时她嫌恶地啐了一口:“呸,那些家伙就是强盗,狗东西,不要脸的耗子。”
说完这句话,她跳到一个雪堆上,用刀尖对准赫拉格,她脚下飞溅的雪花就像船舷激起的海浪。她大声喊道:
“我告诉你们吧,乌萨斯的老爷们!这是革命!”
能够带领逃兵和苦役犯的人,赫拉格思忖着,如他们所说,一个熟悉乌萨斯战术的革命领导者,是什么样的人?
后来赫拉格无数次向自己发问,假如那时自己就意识到坐在敌军指挥官位置上的人是自己多年的好友,那位从东国的斗争中气喘吁吁地逃出的将领,自己究竟会怎么做?依然看着第一集团军的怒火将整个敌军指挥部吞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