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幻站起来说我没有，说他考试时坐在我前面怎么会看到我翻书？老师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调查这件事。于是灵幻只能沉默地坐下。
如果是茂夫，他会怎么做？
于是茂夫多了个叫律的弟弟，两人在国中相认。律也有超能力，难以接受凭空出现的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哥哥，做出了一系列弟弟行为。但茂夫直率而包容地向他坦白了自己，律自然在最后被打动，加入了主角团。
但是灵幻不愿意直率，也不愿意坦白自己。他只是接受了老师的调查，默默等待着老师得出“灵幻同学没有作弊”的结论。这很无聊，但稳妥，毕竟直率和包容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灵幻不愿意。
幸好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快让我离开这里吧，他想。
灵幻十五岁时，被以升学为目的的高中录取。他早就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和学习，不管上学放学还是午休吃饭，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狐朋狗友。高中生活轻松而顺利，连留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都少，于是影山茂夫依然停留在十四岁。
第一次收到情书、被约到学校的天台表白时，灵幻即使早有准备，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不全是因为女孩子羞红的脸和微微发抖的小腿，更是因为女孩描述中的那个人……那个又聪明又温柔，充满了人格魅力的人真的是他吗？他的软弱、不自信和小聪明，只要包裹在精心打造的外壳下，就真的不会被看透吗？灵幻凭本能得体地表示了拒绝，在回家路上，思维一片混乱的他不知怎么想起了茂夫和小蕾，然后又想起了儿时的朋友们。
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灵幻辗转问到了几个人的邮箱地址，花了很长时间措辞，最终还是没有发邮件过去。于是几个地址就一直躺在他的通讯录最下方，上面有社团的朋友，学校的熟人，班里的同学和老师……他的手机总是嘟嘟嘟响个不停。
灵幻熟练地在手机上打字，把自己装进那个“帅气又温柔，会被众人所依靠”的壳里。
所有的朋友都在说，灵幻你太强了吧！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凭什么天天参加社团活动还可以考高分啊！快让我们看看你今年又收到了多少本命巧克力？可灵幻只是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着要赶快回家把最上老师的漫画新作看完。
有朋友问，喂，和你表白的女生有很多吧，你怎么一个都不肯答应啊？
灵幻愣了愣说就是因为不喜欢啊，彼此之间都不算熟悉，突然成了男女朋友不是很奇怪吗。
朋友说他挑剔，又笑他思想保守，然后问，那你究竟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啊？
灵幻低下头避开大家探究的眼神，然后撒谎说，我看过一本漫画，男主角超能力失控伤害了女主角，但是对方哪怕受伤也愿意接受这个真实的他……如果是这种女生的话，我大概会喜欢吧。
朋友说，好奇怪啊，难道你是抖S爱看女生受伤的？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
灵幻换上笑脸说你们想到哪去啦，我只是很向往这样毫无隐瞒、彼此支持的感情啊。然后借口上补习班，回绝了朋友们一起去打台球的邀请，回家独自看漫画。
他觉得甚至漫画作家都比这些所谓的朋友更理解自己，又觉得这是他自找的，毕竟他一直在靠谎话伪装自己，连理解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人家。
高中三年平平淡淡地过去了，灵幻新隆没有遇到超能力者，没有被外星人抓去做研究，没有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甚至没有值得在毕业后保持联系的朋友。
但他依然是优秀的灵幻新隆，成绩优秀，全面发展，尊重老师，团结同学，还锦上添花地考入了偏差值很高的大学，在毕业典礼上由校长亲自为他颁发毕业证书，鞠躬时台下掌声热烈。
他没能和同班同学们坐在一起，台上有一排小板凳是专门留给毕业生代表的。灵幻左边的哥们家学渊博，一家三代都是东大法律系的高材生，讲起东大仿佛自家后院；右边的妹子特长多样，钢琴吉他三味线都是得国际大奖的水平，已被国外某著名音乐大学录取……
板板整整地坐了这么久有点累，灵幻就把小板凳往后拖一点，偷偷靠在墙上。他想，人家的优秀是真的，我的优秀是装出来的，我坐在这里干嘛啊。
毕业典礼结束后，灵幻躲过合影和拥抱，躲过信誓旦旦地说着常联系的人群，一个人去天台吹风，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好几天之后他才第一次翻开毕业纪念册，看到班主任老师给他的赠言。“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哦，老师这是看了《书剑恩仇录》。灵幻想。
那我该怎么办呢？他又想。
如果我们细心观察，就会发现灵幻同学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是割裂的，就好像是一系列不连续的、彼此没什么关系的时间片段。在小学，他是孩子中的小头目；在国中，他沉默且有城府；在高中，他有点虚伪地张扬……
灵幻新隆用自己做着一场持续多年的实验，他不断改变自己以寻求真正的自己，不断适应环境来期待有趣的环境。
大学时的灵幻是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他加入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社团，和前辈们窝在社办里看漫画和抽烟；他经常逃课，靠复习周的熬夜突击应付考试；他偶尔读书、偶尔打游戏、偶尔去酒吧，凭兴趣参加些奇奇怪怪的活动；他也终于谈了一次恋爱，只发展到接吻的程度就宣告终结……
就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这些都不会让他的生活有趣起来。但至少有香烟的烟雾填满无眠的、寂静的夜。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灵幻突然想起量子力学。他不是物理专业的学生，相关知识学得很浅，但当时那“波即粒子、粒子即波”的概念不知怎么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甚至一时兴起，跑到图书馆去翻书。张牙舞爪的公式全都不看，他到最后也只弄明白了：所有的物体都是以概率波的形式存在的，在被观察到之前谁都不知道它会出现在哪里……这个概率波在微观尺度下明显一些，宏观尺度下则可以忽略不计。
和别人相比，我就是属于微观尺度的吧。灵幻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没有观测者的时候，就弥散在整个空间中做着毫无意义的运动，又累又无聊。
月上中天，他的手指被燃烧到尾部的香烟烫伤。于是灵幻笑了一下，把烟碾灭，拧开龙头给手指冲水，觉得自己真是闲过头了。
不知怎么就混到了大学毕业，灵幻的万金油专业好像干什么都行，又好像干什么都不太对口。他打着呵欠对着电脑填简历，没想到投的几份都过了。他没有留在东京也没有回家，选择在调味市的一家公司做销售。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做销售会遇到很多人吧？有形形色色的人作为自己的观测者，是不是就可以定下来了？
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在领导和客户面前陪着笑脸……这样的生活当然谈不上有趣，但灵幻干得得心应手。他很快就学会了和客户夸夸其谈，被酒精浸过的大脑到最后甚至分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是真是假。
塑造一个诚恳而专业的形象很简单，灵幻想。他抱着文件夹步履轻快地经过公司文化墙，墙上贴着他作为销售冠军的照片。所以其实这份工作还不错吧？能发挥他的特长、不太辛苦、工资又很高，所以……应该满足了吧？难道你真心以为能过上动漫主角一样的人生吗？
但是不行，做不到。
做这种工作难免要陪酒，要喝醉。灵幻第无数扒住马桶大吐特吐的时候，就好像突然把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连着酒精一起清空了。他想象有人在半空中看着他，带着一种疏离的悲哀。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诚实面对自己吧，花点时间问问自己吧，你真的能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满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