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琼勃然变色,却又强压下去,勉强堆出一个笑来。恨意如滔天洪水在他眼中心中蔓延,可南琼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以便将这股恨水不露痕迹地引向对面那个人的心中。
他守着一个秘密很多年了,季棣棠不让他说,南琼便长久地保持缄默。可他沉默,并不是怕季棣棠找他麻烦,而是在等最好的时机,将季棣棠放在心上那个人的一身傲骨,摧折殆尽。
“我本来心里还有些怕,怕来的是那冷面美人。若真是他来了,我便是插上翅膀,也在劫难逃。不过,既然来的是你,我这颗心呐,就能好好地放回肚子里了。”南琼轻轻笑起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容隐君,哦不,我突然想起来,或许该称呼你一声三嫂。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还没给嫂嫂备过礼,真是失敬。三嫂别见怪,小弟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三哥的面子上,就放了小弟一条生路吧。”
“看来南宗主受伤着实不轻,都糊涂了?”云琊握枪的手猛然收紧,险些当场就亲手将对方宰了,“此处就你我二人,喊谁呢?”
“是啊,此处就你我二人,我这声‘三嫂’,还能喊谁呢?自然是喊你喽。”南琼恶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三哥是谁吧?上次与他闲聊时,听说你还’阁主’‘阁主’地唤他,叫得很是亲近呢。可你那么讨厌我,想来应是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有什么彻底分崩离析。云琊再也按耐不住,手中银枪破开万钧之势,直逼南琼而去。后者却也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拍在身侧最近的一方药鼎之上。在他这一拍之下,数十方药鼎被同时震动,竟分别列成三排,尽数被拍飞向云琊,暂时阻了他汹汹的来势。
南琼飞速向后退着,一边还不忘继续点火道:“诺,这把枪不就是他特意为你造的?三哥宠你到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做弟弟的看了,可都觉着羡慕得很呢。”
云琊一边将面前飞来的挡路铜鼎尽数击成碎片,一边还忍不住分出神去,回忆季棣棠将破山河赠给他的情景。他还记得自己前夜昏沉的状态,也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所以,当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季棣棠时,云琊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对方居心究竟何在。
可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从没想过季棣棠会对他做那样的事,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些深埋心底的绮梦会成为现实。
或许与第一次见面时,季棣棠给他的震撼太过有关。云琊年少时,曾有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于是就爬起来练功习武。练功练热了,每每在春夜梦里萌生冲动,眼前浮现的都是那绯衣人的脸。可这并不代表……
“是你,”云琊击飞最后一个药鼎,怒喝道:“当年你究竟在那杯酒里下了什么?!”
“下了什么?我这合欢宗里最多的是什么,给你下的自然就是什么。”南琼笑得阴冷,“有人亲眼看见他带你进了明萼楼里,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容隐君,你服下的,是合欢宗历来最烈的情药,若未曾行过苟且之事,早该七窍流血,暴体而忘了。那药的制法,还是我三哥教我的。可如今你还好端端站在这,没有染上情毒,想必是我三哥心疼你,在你身上用了什么手段,将药力尽数化解了去。我早该叫你一声三嫂,可我三嫂忒多,若挨个叫上一遍,还不知要叫到猴年马月,你得体谅体谅我啊。”
说话间,他人已经退到卧房深处的博古架旁,低念了一声“开”,架子便应声劈成两半,往左右分开,露出一扇极窄的小门。南琼闪身进去,随后想立刻反手将门带上。可门未关,枪已至,随着寒光一闪,破山河的枪尖已打着旋儿钻了进来,将南琼已按住冷铁的右手手掌,整个钉在了门框上。
云琊破门而入,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南琼心窝间,后者气息迅速萎靡下来,口中漫上鲜血淋漓。他索性不再想着逃,只定定瞧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琊,你自诩高人一等,看不上我们这些靠双修讨巧的,然而殊不知,你早在八百辈子前,就是我三哥的人了。哈哈哈,真是让人同情。来啊,你这就来杀了我,看我三哥会不会替我报仇,看季棣棠会不会饶你。”
“我不信,”云琊终于冷静下来,拎着那宽袍松垮的领子将南琼提到跟前,嘶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可他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他已经信了。
“你不信?”南琼仰头看他,一双美目摄人心魄,粗看之下,竟的确与季棣棠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可霎时间,这副面目却半化成妖。那半人半狐的怪物张开尖嘴,露出森白的齿:
“他是九尾狐妖跟凡人的儿子,我也是。他的母亲姓季,我的母亲姓南。老狐狸两个都爱,很风流吧?可惜老狐狸违反天道,早已经给天庭降下的雷劈死了。那天雷劈的是九尾狐,想来这辈子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可他死了不要紧,错就错在没留一句话就死了。
我以前总想,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季棣棠就能主掌琅轩阁,我却只能接管合欢宗。可后来看开了,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守着偌大的琅轩阁,却也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气运,若修不出九尾,只能任由天道摆布。但若修出来了,又对哪个凡人动了情,便难逃殒命天雷的下场。而我却没有这种顾虑,天下美人尽在我股掌之间。”
南琼这一番话说得疯疯癫癫,竟有走火入魔的态势。云琊脑中一片混乱,后半截话压根儿没听清,也再不想听这疯子胡言乱语。他自对方掌间抽出银枪,打算将南琼提出殿去,可不料刚迈开步子,却忽然有一截毛茸茸的东西,自二人衣摆相接处掉落下来。
那是一条断尾。
云琊低头去看,可几乎与此同时,手上却忽然轻松下来。那狐狸头一歪,竟蓦地没了气息。
而他的胸膛,正正撞在了破山河的枪口上。
云琊不敢相信,这人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尽身亡。他去探南琼的灵脉,发现对方的确死得不能更透,只得作罢,抗起他的尸身出了暖菱殿。
同来的昆梧弟子见他将南琼杀了,顿时大惊失色。掌门虽给了他们拿人之权,却并未说可以将贼人就地正法。按理说,像合欢宗主这个级别的,即便罪不容诛,也必须经过会审才能处刑。若还没审人就死了,便是主司的重大失职。
而这次的主司,正是容隐君。
“他非死不可,死不足以平民愤。如果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他抗捕,跑太快没留神,一头撞门上撞死了。”云琊面无表情,“若掌门怪罪下来,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与你们毫无干系。你们带他回昆梧山,将他亲手交给掌门师兄。我先去趟帝都,去去就回。”
季棣棠行踪诡秘,从来不肯叫人轻易寻到。可若他真是南琼的三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云琊往帝都走了一半,又拐了方向,径直往北边飞去。他在路上想明白了,与其如无头苍蝇一般去找季棣棠,不如先把该办的事给办完了,然后等着季棣棠来找他兴师问罪。
不管南琼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云琊都不想再跟琅轩阁有任何牵扯。可他还欠季棣棠一条命,等他去杀了沧玦,他们就两清了。
云琊敢去屠魔,自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心中愤懑无处发泄,于是想通过□□上的毁灭,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
魔尊沧玦的力量,比云琊预想的还要更强。他料到了自己会死在沧玦的手上,也并不觉得这是耻辱。可云琊没想到,在闭上眼睛之前,他会见到苏羲和。
神智丧失前的最后一眼,仿佛被无限拉长。云琊倒在魔宫内熊熊燃烧的巨鼎之下,看到一袭白衣的圣尊亲身驾临,与那魔头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话中频频出现“万年”、“凤凰”、“扶桑”之类的字眼。
而云琊听到苏羲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就当为他积福,不要杀生。”
他是谁?凤凰吗?
世间大能一眼可看到万年前后,上可窥碧落,下可见黄泉。而自己就局限于人世间这一亩三分地中,却还久久绕不出去,真是丢人。
云琊昏死过去,醒过来时,浑身疼得让他恨不能再昏过去一次。季棣棠在床边坐着,目睹了云琊睁开眼,眸光由迷蒙逐渐变回清明的全过程。他坐在原地没挪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