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劫面不改色,眼眸定定看着厢房窗户上透光而出的剪影,“此生忠于陛下,便该舍得了性命,区区修为不算甚么,何况来日还能慢慢补回。”
桑问负起木箱,苦笑叹声,“日后西海与南海想必还有仗要打,我身在凡间,并不能帮上甚么忙。你既如此,往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自己力不从心,便让舞难从旁相助,舟的身边……咳咳,本来就没甚么得力助手,何况照你所说……咳咳……八极宫里有内奸。”他举起手中一早备好的帕子捂住嘴,咳得掏心掏肺。
桑问再抬起头来,面色虚弱如同文劫一般无二,他看我一眼,挥手让文劫留在院中,轻道,“兮白,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一同开门走进厢房,文劫的声音在夜间冷风里显得有些飘渺,却又字字坚定,“即使是魂飞魄散来日根骨无存,文劫日后再也不会让陛下落得如今日一般狼狈。”
其实我一直不知阿玉在我离开西海后究竟出了甚么事。
桑问抬手关上房门,那一瞬间我见得他手中帕子上有触目猩红,深浓近墨。
“你真有病?”我不假思索问出口。
桑问放下药箱,站在已经被文劫不知怎生弄昏的楼熙所处的美人榻面前,望着上头静躺着的人轻轻点头,“我是凡人,并无永恒之身。”
瞧他似乎有话未完,我也骤然起了兴趣。
桑问忽然笑起来,表情神态是我断断拿捏不出的美人窈窕,又婉转凄凉。他拉过我一同坐在房中团桌边的凳上,缓缓道,“我有话同你说,说完咱们再施救,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我“嗯”一声,手中自发为他与我各自倒了一杯茶水。
桑问仰头片刻,似乎叹息半声,才又平视于我,嗓音淡淡,“今日不谈舟如何伤成这样的详细因由,不过我想,你应当也对我的来历十分感兴趣。”
我回他一笑,“自然十分感兴趣,乍逢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双生子的人,任谁都百思不得其解,难保要一窥其中因由,毕竟我又没兰草爹娘,断不会有个双生哥哥或者小弟。”
小小弟是有,可就在我身上。
桑问面色不变,举起满水茶杯,另一只手指也在上头轻轻打旋,这才起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开口,“我修不了仙,或者说我这个凡人只是迦叶尊者的一道灵气,凭借他才能得以一生。这一生来得仓促,也去得仓促,我自知命不久矣。”
我心中蓦然一凉,如同正月雪花未融,六瓣棱角一直卡在心间至此时,陡然融化,淋我满腔一个透心凉。
“咳血就代表命不久矣?”
桑问却并没有应我,自顾自沉在记忆里,“自出生,我便在雪山里尽职尽责当一个好化身,替他游走于尘世间,受尽众生疾苦。身带顽疾,只因我本来就是无魂无魄,堪堪一道灵气,一死俱消,就当是灵气散了。”他又觑眼瞧我,悉心解释,“放心,你不是化身,你是实打实的夜兮白。”
我恼他,“你见过迦叶么?为什么不让他延长你的寿命?即使凡人,也有命格,也有六道轮回,你这么个好面相,怎么会早夭?”
桑问摇摇头,“并非我一个,大凡三千世界,迦叶即使法力无边,也不可能洞悉一切,灵力消耗迅速,他自己也承受不起反噬,所以,我死,化身死,他既得了这从众生疾苦里悟出来的佛,也不会力竭,一举两得。”
我出言争辩,甚至有些莫名心焦,“可你好歹有性命,有意识,便是独立的一个。为甚么不能求迦叶?”我想起当初那个江湖骗子天机先生说过的话,我的手相,也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可好歹我没死,还活得正儿八经,四肢俱全。同时也想起,即使同我也长得一样,但是桑问着实比我可悲。
没有魂魄,不过这世间残存一道幻象,何其可悲。
桑问喝下我斟的茶,“我倒是想,可迦叶来去皆无影踪,叫我一个区区凡人如何寻找。”他蓦然又叹口气,眼睛盯着自己衣襟上银线勾织暗色流纹,“机缘巧合,叫我一年多前遇上文劫,也遇上昌州这位被舟附身的世子楼熙。”
瞧他神色寥落,一旁美人榻上楼熙闭着眼,悄无声息,白当也不知在哪里。我缓缓吐出心中猜测,“他错认你,你爱上他,你呆在他身边,本打算就此把这短暂一生过了,却不想我又会出现。”
桑问点头,“舟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这些年所遇上的每一个都有趣得多。”
我道,“那是因他经历得多,他爱迦叶,故而他也宠你。”同样因为迦叶,故而他也宠我。
桑问伸手抚过木箱上斑驳痕迹,“喜欢他是不可避免罢,毕竟连迦叶也脱逃不了的人,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不被之迷惑沉溺?”
我点点头,“也是。”
桑问突然站起身来,“闲话就不多说了,我的来历就这么清白简单。待舟魂魄养好,便会由文劫护送回西海去,而我自然也回我的雪山,回去之前兴许还能陪你一同耍玩些时日。还有,我知道你十分好奇为何自己会同迦叶长得一般,可你与迦叶的干系实在不好由我来说,将来机缘一到,你自然会明白。”
他说这话时眼里蕴满叹息,整张容貌也如被烟笼雾罩。
“其实我现下也不太好奇了,听你一说起,我已然觉得自己幸运许多。”我这株草虽然爱臭贫,也不学无术,可素来自认为还是有个优点,那便是不贪。
一晌贪欢,那是梦中歌。于我无益,对我的感情也毫无助度。
桑问颔首,“那咱们准备施术罢。”他打开桌上的木箱,老旧开阖声起,我探首去瞧,里头一应大夫用具都齐全得很,银针罗列,粗至尾指,细如毫发。甚而还有许多我都不认得名的药瓶,一股陈年旧香盘旋其上,十分熨帖。
“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我感叹,这年头,难得手中有趟好手艺,却一个个儿都是藏着掖着不愿拿出来。
“久病成医,却能医不自医罢了。”
桑问取出一枚约莫半片稻草杆粗细的几寸长空心银针,头尾锋锐尖细,中间微有圆拱,我支额瞧着,想必他便是要拿这枚银针来戳我心头。
果真,桑问一边在灯火上燎银针,一边回头朝我递来一节乌木,道,“外头冷得很,你不必将衣裳都脱了,敞开些就成。再有,待会儿估计疼得很,你千万要忍住,不成就咬着它,这木头有些年头了,挺容易上口。哎,毕竟是这仙人心头活血,就是自己生命本元,怎么会不痛。”
我掂量着他递过来的木头,心中好笑。卷起衣袖,又解开前襟,从容露出左边胸膛,极其自恋摸了两把,啧啧,我自己养的这一身倒很是水嫩软滑么。
侧首看向美人榻上的楼熙,他此刻倒是睡得安逸,眉梢眼角带着倦意,似乎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唔,不知到时候阿玉魂魄离体,真正的楼熙到底是个甚么脾气。
桑问大抵准备得差不多,朝外唤了一声文劫。话音方落,文劫紫色衣衫已经袭进门来,“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