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年时号“煌昭将军”,想必彼时意气风发,更是骄狂明艳如烈日一般耀眼,不做将军,仅靠容貌也应当是能名动天下的。
等他终于收敛完了头发跪在地上听我处置,我才悠悠开口,作帝王语气:“此事,朕便念在父皇的份上给你压下了,但骠骑将军以后最好自重谨慎些-------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会对你礼敬不假,却也不会像父皇一样把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你可明白?”
“臣明白。”他低声道。
我挥手示意他起身,拂袖而去,等到登上御驾,才以手支额,怅惘不已:
他不是大逆,更不可能行巫蛊,我心知肚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同葬一陵、共享香火,父皇对他并非是君王对臣子,亦或是舅舅对外甥的宠爱,而是以他为妻。
第13章
幼时国器尚未更易时,我曾深深为我生而无母自卑自轻,只想到父亲实在对我疼爱,才稍稍纾解心中不平。长大之后我明白父亲不易,见他始终薄于女色,怕他孤单也曾劝他广开后宫,可他一直将此轻描淡写揭过,教我莫要再提。
他从不孤单,只是我不明白他的真心,而卫映,我曾经忿忿他抢走了父亲对我的宠爱,可我原不该吃他的醋。
我想到他名字便心烦意乱,从前我大可以为是我厌恶他,将他抛之脑后便是,如今他的影子却像是在心中挥之不去般,怎样都无法摆脱。
我心中始终明白,卫映确实有着足够的才华和功绩支撑父皇的宠爱和他在外的盛名,留朔侯的名声闻名巷陌,我为太子时属下的门客对他也怀有仰慕与恭敬。他们眼中的卫映同我所见到的卫映矛盾而共生,都是离我遥远不可亲近的人,他也有温和柔顺,甚至是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时候,可这样的时候我并不敢去接近他,能消受这一切的是天子,也只能是天子。
我已经是天子了。
我心中忽然有一处生出枝丫,蔓延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天下曾敢对我身世妄言的人,在我成为太子后再也不敢造次,那如今我成为比太子更尊贵的天子,所能桎梏我的,都应不复存在。
我并不是猜忌他,也不会把事情闹到台面上去,我只是想让他不开心,这样我多年来对他不敢发作的厌恶,就有了宣泄的出口,教我一出这多年的恶气。
我想了好几种折腾他的办法,想来觉得绝妙之极,不由嘿嘿嘿笑起来。下辇前我看到我衣袍上有几根发丝,色泽如漆,我捡起来,捻在手中把玩许久,还是没舍得丢弃。
第14章
父皇于天曌三年北征,东突厥齐格可汗率众内附称臣,为父皇上尊号“圣人可汗”,如今父皇去世、新帝登基,诸属国皆来朝贺,东突厥却未上表,甚至屡屡在边关动兵。朝臣一半以为需以此树立国威,另一半则称国丧未除,不当于此刻兴兵。我心中已有决断,却刻意不表,而是问朝臣道:“兴兵之事,骠骑将军为众将之首,为何不置一词啊?”
朝臣面面相觑,一人出列道:“骠骑将军旧疾复发,正在府中养病,想必还不知道此事。”
“那朕便亲自去府上问问骠骑将军意下如何吧。”我拂袖,“退朝!”
下朝之后我便摆驾留朔侯府,想到他们说他旧疾复发,怕出乱子我也便没教府中人通传,省的他还要到府外迎驾。见到卫映的时候他正在服药,凛冬未至,内室却已经烧上了火盆,我一进来便觉得热,他却已经披上了冬日的厚衣狐裘,倒衬得人荏弱许多。我心中满腹要捉弄他的心思,看到他这副样子倒觉得少了几分兴致。我清了清嗓子,问:“骠骑将军可知晓东突厥对我边关动兵之事?”
“臣知晓。”他低声说。
“那表哥以为是要打,还是要和呢?”
“东突厥背弃称臣盟约,自是要打。”
“可朝臣们都劝朕,道国丧期间不宜动兵,于国祚不祥。父皇尸骨未寒,朕实在害怕他在九泉之下不得清净,让朕做不孝之子。”
“可先帝一生赫赫武功,若放任突厥人侵扰边关,才是教先帝不得瞑目!”
他说得很急,嘶哑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有些粗嘎,两眼紧紧盯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喜极了他这副忐忑又急切的样子,等了好一会儿才挑眉看向他:“想用兵,那表哥求求朕啊。”
第15章
我刚说出这话便有些忐忑了。父皇一生奋武,才不会理会什么国丧不国丧,卫映听我说这样的话,他会不会以为我把军政大事视作儿戏,以为我果然是个昏君苗子?
我不是昏君,我知晓利害的。
我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台阶,他若是犯言直谏,我便大笑三声说朕不过是同你玩笑,如此他自然会羞惭被我戏弄了。却不想他闻言并无什么反应,低下头轻声道:“臣恳求陛下。”
他这么好说话的吗?我且惊且喜,先前的踌躇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反复咀嚼这他那一句恳求,很是为他有了求我的事自得,等到出口应允,我更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允了。”
到了次日上朝我允了用兵一事,有臣子谏言我便道是骠骑将军的意思,此后作壁上观,无形之间便让卫映替我做了恶人。父皇亲自教授我的帝王之道,他舍不得把卫映当做棋子,我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所作所为,不过是让他做回一个臣子的本分。
我十分好奇卫映的想法,想知道这今非昔比的处境下他是否会觉得落寞惆怅,闻言留朔侯府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一问便说是骠骑将军身体欠佳,要闭门静养。
我在寝殿中左右踱步,想到卫映到了冬日确实多病多疾,我并未对他有什么恩宠照顾,底下的人会不会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