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祝平叙第一次克服了夜晚恐惧症,不怕黑似的。踮着脚尖轻巧地下了病床。他一手拿着手机,打开散发着昏黄灯光的手电筒,一边披上大衣,踏着鞋,悄悄走出病房。
手电筒的光晕被他的手捂住了一半,另一半氤氲在有些泥泞的地上——昨晚上下过雨,人们进进出出就难免沾了泥。
祝平叙一出病房,便快步流星地迈出医院大门,一点也不敢耽搁时间。门卫睡的正香,一点也没关注他,中间被脚步声影响,晕晕乎乎抬头,只瞥见一抹黑色身影掠过,便甩甩头,继续趴下。
医院外头月朗星稀,暖风和煦,黑不溜秋的远方闪着各色的光芒,喧闹得很。
祝平叙脚程很快,家又离得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
小院里安静地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只留下树叶簌簌地声音,明明那么甜蜜,却像是哀鸣交响曲。
祝平叙静静站在破旧的楼房前,抬头仰视这个陪伴自己度过两年“逃亡日子”的小破楼。
一步一顿地上楼,那木楼梯仍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伴着脚步的伴奏,带祝平叙回到了家门口——你看那一砖一瓦,那一桌一椅,一床一沙发,都多么熟悉。只是可惜直到死亡,也不能回到J市再看一眼了。
前两天齐殊嫌弃家里灯光暗,换了个明亮的灯泡,于是室内现在已经不能用昏黄来形容了,只好看祝平叙憔悴的脸,来突出气氛之凄凉。
他拉开椅子,伏案,抽出一根钢笔和一沓信纸,捏着钢笔轻轻甩两下,苍劲有力的瘦金体就一笔一画地浮现在发黄的信纸上。
亲爱的齐先生:
我爱你。
我想,哪怕再早几年对你说,或你能对我说这三个字,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为什么爱你呢?我也说不清。哪怕看到你招惹其他人,哪怕尝试过喜欢另一个人,却发现,我做不来。
否则,看谁都有你的影子。
因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不愿意看见你同别人幸福。可是又幼稚地奢望着,你那个幸福里,能有我的参与。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你,但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我理解你,可陪不下去了。不管是字面上的陪不下去,还是再也奉陪不了了。
想想,还怪遗憾的。
说实话。我很慌张,以至于写这些的时候笔都在颤抖——我知道我快死了,而曾经离我那么遥远的事,我居然现在,此刻要去面对它。
你能懂吗?
我很害怕。
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我不太懂,但奶奶跟我说是叫我执笔叙尽平生——毕竟祖上是做文学的。但他们的美好祝愿可能落了空,我却应了一个“何以叙平生”。
就像你之前打趣我说的,我是个胆小鬼,怕好多好多事。怕虫子,怕黑,怕疼,怕一个人。
这两年在上海待的不太习惯,常常会在吃了晚饭后上街溜达一圈。而往往,到了深夜却还是车水马龙。跟J市全然不同。我本是个怕孤独的人,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得如鱼得水。
可并没有如鱼得水,反倒觉得心里堵塞,安稳不下来。又总是浮于表面,沉不下去。
我想,大概是因为怀念J市的空气、青山、泉水……那些明明离我那样近,我却没有勇气回去。
你说,我是不是很懦弱?
其实,我没告诉过你。大二的时候,那饭是我送的,所以才会在你告诉我你觉得王谪长得挺好看的时候气得厉害。我气得不是你觉得他帅,而是你将自己全部投入到学生会中,甚至于忘了自己——提句矫情的话,我那时候更多是心疼的,否则谁要给你跑大老远送饭?
不过,后来成了习惯,也就没什么可累的了。
我也没告诉你,你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为你写首歌,有的时候是词,有的时候是曲,还有两次是连词带曲一起谱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来不觉得烦腻。
而现在把那些回忆揪出来,我突然就涌上一股后悔的情绪。后悔从前没有弹给你听。更可惜往后也没有机会了。当时一次也没把它们当作正式礼物送给你,怕你嫌弃,就都藏在了箱底。
到现在都留着。
可我真的,好想坐在你面前打开琴盖,在你惊讶而温暖的目光下把六年来,为你谱的所有曲子都为你弹一遍,为你唱一遍——虽然是个做程序的,好歹大学也是文艺部部长不是?
六年……准确地说,是十一年。
对了,我要悄悄地告诉你,除了二十五岁那年,从二十六到现在,我每一年也都给你备了生日礼物。只是也没来得及给你——我想,这又是一个为你养成的习惯。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小心眼?
我还没告诉你,我有一个厚厚的日记本,现在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好在以后也用不到了。咱们同居那几年,我总是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就着蜡烛翻开本子记着你,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还得小心不能碰到睡眠浅的你。
我开始那会儿记得可认真啦,总幻想着等我名扬天下后再死去,我手里这本日记就成了世人唯一能了解我的东西——他们得多小心翼翼啊,我每次幻想到那儿就想笑。然后,他们那样仔细地翻开我的回忆,却看到密密麻麻的都是你的名字,他们又得有多惊讶啊。
这两年也在记着,不过从开始的认真,到现在的字迹潦草。好歹没落下这个习惯。
又是一个,为你养成的习惯。
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