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心法可以救他。”
陈妤神情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后,望舒足足愣了好久,才从她认真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不是在开玩笑。
但这个发现让望舒无法接受,他看着陈妤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疯子:“你心法还未臻至大成,居然还说要救他?你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望舒又是惊讶又是愤怒,他压根没想到,一向理智冷静的小师妹会突然方寸大乱,在这种事情上犯浑。
望舒当然知道青木心法能救叶铭,可他之所以提都不提,是因为此时的陈妤还未将心法练至大成,这时候动用心法并不能彻底化解掉叶铭身上的乌苏毒,而仅仅是将毒素转移到自己身上,替他承受了而已,完全就是损己利人!
如果陈妤执意要救叶铭,哪怕她有青木心法护身,能够缓慢地中和掉身体的毒素,不至于落入最糟糕的境况,但这种霸道无比的剧毒依旧会对她造成损害!
而且望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乌苏毒,到底会出现什么后果,他也根本无法预料!
“我不会同意的。”
望舒下颌的线条紧绷,声音冷硬:“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是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这么做。”
经过日夜不停的快马加鞭,他们已经以最快速度赶回了青木教总部,此时陈妤正命令手下将昏迷不醒的叶铭抬进房间,自己也翻身下马,抬脚想要跟进去。
望舒飞快地抓住她的袖子,逼迫她停下脚步:“师妹,你难道忘记师父的叮嘱了吗?你身上担负着整个青木教,叶铭和你相比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可现在,你却想为了一个叶铭,把自己弄伤么?”
望舒的声音中蕴含着浓浓的失望,他无法理解陈妤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叶铭只是个随手招来的玩意罢了,没了还可以再换一个,为什么她会表现得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拼着自己被毒素反噬的代价,都要救活他?
难道……她真的对叶铭有情?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止不住了,望舒的眼神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师妹,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他……”
话说到一半,望舒却接不下去了,他忽然有点害怕听到陈妤的回答,更害怕答案是他不希望看到的那个,似乎如果他不问出口,就能当作没有这件事。
但事与愿违,望舒虽然掐灭了追问的念头,但陈妤已经领会出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没有像望舒一样采取回避态度,而是顿了顿,说:“师兄,我不想瞒你。叶铭他……我没办法说清楚,他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的是,不能让他死在我面前,就算救他需要代价,我也认了。”
陈妤闭了闭眼,那一瞬间,望舒确信自己从她脸上看到了近似于无措的神情,好像是她的本能在告诉她应该这样做,但至于原因,她却说不出所以然。
——必须救叶铭,一定要让他活下去,这就是陈妤此刻的本能。
望舒的一颗心慢慢变得冰凉。
他似乎……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
陈妤说完就轻轻将自己的袖子从望舒手中抽出,转身踏进了房间里,并将无关的人屏退。望舒在原地愣了几秒,猛地回过神来,立刻追了进去。
一进入房间,望舒一眼就望见陈妤盘腿坐在床上,将叶铭上身的衣物除去,与他面对面坐着,正准备运功。
叶铭死死地闭着双眼,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样,眼皮正高频率地颤动着,似乎极为不安。他的胸膛赤/裸袒露在空气中,肌肤上早已爬满了青紫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就如同画上去的血管,正一点一点地、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生命。
“停下来!”望舒急火攻心,什么淡然什么冷静通通都丢到脑后,厉声喝止道,“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青木教,想想这里众多教徒!你明知如今正道对我们虎视眈眈,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了伤,那些人定会趁虚而入!”
陈妤依旧十分冷静,她运起青木心法,将双掌抵在叶铭的胸膛上,目光专注地留意着叶铭的动静,淡淡回答道:“无妨,我没有那么脆弱,区区毒素,不会有多大影响。”
望舒不知不觉间双手紧握成拳,他盯着一脸无所谓的陈妤,声音涩然:“叶铭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陈妤不说话,只专心地运转心法,将叶铭体内的毒过渡到自己身上。
望舒咬牙拿出银针,缓缓地向床榻边靠近。他算是看明白了,师妹心意已决,他再怎么劝说估计也没用,为今之计,只有将她弄晕,才能阻止她伤害自己,就算陈妤醒来后会怪罪于他,望舒也不会后悔。
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只有这个小师妹,至于其他人……假如威胁到师妹的安危,他又何必去救?
不过,正如望舒了解陈妤一样,陈妤亦是很了解他。望舒才走了几步路,陈妤就警觉地看了过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师兄,别再靠近了。”她的眼神非常冷静,“我不介意你反对,我也知道你这么担心的理由。但这是我的决定,无论后果如何,我一力承担。”
“师兄,你知道阻止不了我的。”她说,“我本来可以将你打晕——就像你现在想要对我做的一样,但我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望舒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渡毒完毕之后,你我都不知晓会发生什么,而我唯一信任的,只有师兄你。我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你了,师兄。”
望舒的骤然拳头松开,双手颓然地垂落在身侧。
……
叶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他的父母犹在,一家人生活在一个远离城镇的偏僻村庄中,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十分满足快乐。
直到那一天,他跑到山上捉野兔,因为贪玩误了回家的时辰,匆匆忙忙下山时,却远远地望见自己所住的那个小村庄着了大火,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黑夜。
那时年岁尚幼的他几乎吓傻了,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村子里,一边喊着爹爹娘亲,一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道路两旁烧焦的尸体,原本平静祥和的小村庄,在烈火焚烧下,已经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他在滚滚浓烟中艰难前行,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家门前,却猛然发现门前站了一个持剑的中年男人,他正面对着不断冒出浓烟的茅屋,隔着火光,叶铭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个中年人很快就发现了神色慌乱的他,叶铭还来不及跑,就被那人抱了起来,那人摸着她的头说:“你是这家的孩子?”
叶铭怯怯地点头。
然后那人又叹息道:“我是追寻着魔教教主的踪迹,才来到了此地,可惜我来得太晚了……让那魔头给跑了。或许是为了掩盖行踪,那魔头才将你的村子给屠杀殆尽,我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活口,没想到你却逃过了一劫……”
说着,他又突然伸出手,把了把叶铭的脉门,几秒之后,他的双眼倏然一亮,似是十分欣喜:“这种体质……果然不枉我寻找多年,总算没有白费功夫,没让那个魔头抢了去……”
他看向叶铭,表情和蔼地问:“小子,你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可愿随我回善义堂?”
叶铭呆呆地听着那人讲话,他其实压根听不懂,唯一听懂的就是,他的父母死了……就像路边那些烧焦的尸体一样,已经死在了这间他们生活了多年的房子里。
他开始挣扎哭闹,对着中年人又咬又挠,想要挣脱开来,跑进房间中去。
他不能相信,不能相信父母就这么死了……明明离开家前,娘亲还微笑着嘱咐他要早点归家,说会给他煮好吃的,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他不相信!
可是那中年人的手臂像铁钳似的,任凭叶铭如何挣扎,他都岿然不动,就这么带着一个小孩子走远。
燃烧的房屋在叶铭模糊的视野中越缩越小,最后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这之后,他被那个中年人带回了善义堂,这时候,他才得知中年人名号天机子,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善义堂堂主。
天机子收留了叶铭,并认他做徒弟,开始传授他武功。他告诉叶铭,魔教教主滥杀无辜,罪大恶极,人人得以诛之,如果叶铭想要为冤死的父母报仇,就必须刻苦习武,这样才有报仇的机会。
从那时起,铲除魔教就变成了叶铭唯一的目标。
可惜的是,天机子口中那名屠杀整个村庄的魔教教主没过几年就传出了死讯,青木教经过一次变动,新的教主即位。
在听见仇人已经死去后,有一段时间叶铭都感觉非常茫然,他觉得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轰然倒塌,似乎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最后天机子找到他,说:“虽然那个魔头死了,但只要魔教一日尚存,还会出现更多的魔头,只有把魔教连根拔除,才能还江湖一个安宁。你还想看到有别的孩子重蹈覆辙,小小年纪便流离失所么?”
于是从那天起,叶铭的信念就从“为爹娘报仇”变成了“铲除魔教”,甚至主动请缨来到青木教中做探子。
叶铭在噩梦中,反复梦见了村庄被焚烧的那天,他似乎被困在了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找不出路,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窜,可无论跑到哪里,举目皆是红色的火焰,将他整个人锁死。
在恐慌与绝望中,他陡然发现自己竟然回想不起父母的面容了!那些在村子里平淡幸福的生活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一样,变得模糊不清,渐渐在他心中淡去,最后只剩下满心的仇恨。
他由着仇恨支配,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连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都丢失了……
叶铭在噩梦中沉浮,时而清醒时而沉沦,他能感受到有什么人扶住了他的身体,接着有一股暖流冲进了经络之中,僵硬冰冷的四肢百骸稍微回暖,他被熨烫得非常舒服,忍不住本能地想要凑近这个热源,想要多汲取一点温度。
他这一动,立刻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他睡得很沉,那个声音传入他脑海里时,就听不真切了。
那声音说了一阵,忽然又听不见了,叶铭浑浑噩噩间感觉自己又被扔回了那个地狱般的火海中,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那种刻骨的孤独感一涌上来,叶铭就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挽留那个声音。
“别……走……”他嗓音沙哑,断断续续地挤出两个字。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叶铭努力集中精神去分辨,终于辨认出了三个字:“不要怕。”
怕?怕什么?
这个念头一产生,叶铭就忽然身体深处传来难以抵抗的疼痛,喉咙中翻涌上血腥味,被腥甜的气味一刺激,他总算想起来了。
——自己中了乌苏毒。
为了能重伤陈妤,他以自身的性命做赌注,让师父天机子射出毒镖,染上乌苏毒。此毒无药可解,哪怕是号称神医的望舒也只能束手无策,所以叶铭完全是拿命来赌一个可能性。
假如陈妤用青木心法将毒渡过去,他便能活下来,并且利用此毒削弱陈妤的实力,但假如陈妤选择不救……他就真的死了。
在此时此刻,某一个瞬间里,叶铭忽然觉得,陈妤不救他也好。
他想起了与陈妤相处的很多片段,传闻中魔教教主心狠手辣,但在面对他时却多有忍让,甚至让叶铭产生了自己被她精心爱护着的错觉——自父母过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被人宠着的感觉了。
叶铭十分清楚,若是他活下来了,他和陈妤依旧是仇敌,正邪不两立,除非一方身死,否则永远不会有和解的一天。
但如果他死了,就不必因此而煎熬痛苦了……
他想着想着,胸口气血翻涌,他张嘴吐出一大滩淤血,意识猛地被从噩梦中拽出去,眼皮一颤,慢慢地将双眼撑开一条缝。
陈妤就坐在他正对面,她正运着心法,源源不断地将叶铭体内的乌苏毒渡过去。叶铭的视野渐渐清晰,他眸光一凝,视线落在了陈妤苍白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