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便光明正大地留了下来。
望舒再次来看望陈妤,却见到床边突然多出了一个男人时,只惊讶了一瞬,脸上就露出了然的神色。
师妹之前赶人的话,果然只是气话而已吧……她明明就放心不下。
陈妤看见望舒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误会叶铭留下的原因了,但她也不多做解释,只言简意赅地说:“师兄,这段时间我精力不济,教中的事务便托叶铭替我操持,你意下如何?”
她用一种极为温和的目光看着望舒,她其实是知道这个师兄不喜俗物,师父的遗愿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么大的约束,若不是因为自己承袭了教主之位,担下了重任,想必他更愿意离开青木教,去过云游四海的生活。
所以……她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自然也不能叫望舒来收拾。
望舒愣了愣,视线缓缓移到默然不语的叶铭身上,电光火石间,他就想通了陈妤的用意。
“师妹,你无需顾虑我,你想做的事,我也可以替你做到!”望舒不禁皱起眉头。
师妹为他打算的已经够多了,从一开始因为他不愿受拘束,而主动让他远离教中事务,到现在这种关头还不愿拖累他,从而选择将他远远推开……
望舒叹了口气,语气涩然:“我身为师兄,本应照拂于你,结果却处处让你忧心,我这个师兄做得真是不称职啊……”
陈妤摇了摇头,轻轻笑起来:“不,是我太任性了。”
她从床上站起,走到望舒身前站定,仰起头来,眼神复杂地凝视他良久,最终伸出手去,轻轻地怀抱住他。
望舒双眸蓦地睁大。
严格来说,这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拥抱,陈妤的双手只是虚虚地环住他,甚至两人之间还留有很宽的缝隙,但这种从未有过的亲密举止已经足够让望舒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在他们身后看不见的角落,叶铭倏地垂下眼去,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
“师兄。”陈妤只虚抱了一下,很快就收回手,望舒还有些回不过神,她就已拉开了距离,“我一直清楚,你总是宽容我的任性,哪怕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你也不曾责怪过我……”
她冲着望舒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下来:“也别说什么不称职的话了,我缺月的师兄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
叶铭狠狠地咬住下唇,直至口腔中弥漫出浓浓的血腥味,他都似毫无所觉,也像是不怕疼一样,脑海里盘旋的只有陈妤刚刚那句话。
望舒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他呢……?
他这样一个人,先是心怀不轨蓄意接近,后来害得她沦为阶下囚,更是夺了她的清白,陈妤心中怕不是觉得他是天底下最肮脏污秽的东西了吧……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脏。
有时候站在陈妤面前,他总是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怕看到她眼中厌恶鄙夷的神情,怕自己这副模样会污了她的眼。
叶铭突然想起他还是青木教护法时的那个月圆之夜。那时候陈妤为了救他而主动渡毒,双眼暂时失明,所以在后来走火入魔时,将他错认成了望舒。
直至现在,叶铭都记得她那一声声“师兄”,每一次呼唤都像是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
叶铭不由开始想,陈妤会不会也对望舒有着别样的情愫呢?就算那不是男女之情,可望舒无疑在她心中占据着极重的分量,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滴水不漏地护着他,甚至于她如今找上自己,也只是为了护望舒清净,不让他被俗物缠身。
想到这,叶铭心底隐隐生出一丝嘲笑,这份嘲笑既不是针对望舒,也不是针对陈妤,而是给他自己的。
叶铭也说不清在嫉妒些什么,又或许这不是嫉妒,而是羡慕。羡慕望舒能大大方方地对她好,羡慕他们二人有着长久的师兄妹情谊,而自己却只能像见不得光的生物,躲在暗处神伤。
但这丝伤痛背后,却是自虐似的快意。
陈妤不屑于惩治他,所以他不要她动手。惩罚这种事情,不需要脏了她的手,他自己就能做到。
而且做得很好。
叶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望舒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他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撞入陈妤冷淡的眸子中。
“……怎么样了?”叶铭这才留意到望舒早就离去,用尽力气勾起一丝弧度,问道。
陈妤静静看了他一会,道:“你若是无事,就陪我走走吧。”
叶铭怔了几秒,点了点头。
这两个都是武艺超群之人,他们轻而易举就避过了据点中巡视的青木教弟子,来到了外面。这处据点选址在隐蔽的山间,陈妤走在前头带路,沿着山脊一路行去,就来到了悬崖边。
高处的风呼啸着打在人的脸上,如同刀子一般锋利,陈妤站在悬崖之上,微眯着眼俯瞰着下方,而叶铭则是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犹豫着是不是要伸手将她拉回来。
“这边风大,我们……”叶铭想劝她离开,底气却不太足。
陈妤轻哼了声:“怎么,你还怕我跳下去不成?”
叶铭立刻摇头:“不是,只是现在应该以你身子为重,这样吹风不大好。”
“无所谓了。”陈妤眉目冷淡,“反正迟早都要垮的,再怎么精心养着也没用。”
叶铭最听不得她这种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的话语,但又找不到立场来反驳,眉头差点皱成一座小山峰,看上去纠结万分。
陈妤也不理会他听到了会作何感想,沉默半晌后,突然说:“叶铭,其实最开始知道你是善义堂安□□来的探子时,我是恨不得杀了你的。”
叶铭没想到她忽然之间提起这件事,一时就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组织着劝说的话,只愣愣地望着陈妤的背影。
群山之下,她的衣衫被风拂动,簌簌作响,背影瘦弱而单薄。
陈妤没有回头,只是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岭,风将她的声音传送到叶铭耳中:
“我当时在想,谁都可以背叛我,但你不行。那时候师兄总是劝我,让我不要太过信任你,我不听,我对他说,你既然是我所喜爱之人,那我就不会惧怕去信你。”她的声音被狂风所模糊,但叶铭仍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连我爱的人都不敢去信,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似乎回想起什么,背对着叶铭的脸上勾起一丝清浅的笑意,那弧度十分柔和。
“师父还在世时,说我性子高傲,唯一的缺点就是死认理,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倔得要命,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陈妤平静地陈述道,“而当时,我便是认准了你。”
她终于侧过头,视线蜻蜓点水般从叶铭面上掠过。她没有忽视叶铭惊愕的神色,但如今不管他面色如何波动,都已激不起她心中的波澜了。
所以陈妤心平气和地接下去:“你以为你的探子身份就真的万无一失了吗?事实上,不少人曾经质疑过你,不过因为我信你,所以这些都不了了之——可后来证明是我错了。我给了你绝对的信任,而你回报了我什么?”
叶铭身子轻颤,他已经意识到陈妤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了,如果可以,他宁愿什么都听不见,但望着那双沉静的眸子,他发觉自己压根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听着那些话语狠狠地凌迟着本就脆弱的心脏。
“你啊,给我的不止是背叛。我坐在教主这个位置上,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背叛我的人更是一箩筐,要真数起来,说到天明也说不完,所以对于我来说,你这个身份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
陈妤开始微笑,但双眸透出的却是凛冽的冷意:“你不该以我的喜爱为筹码,来替你的计谋铺路!我可以接受你的背叛,亦可以接受你对我拔刀相向,唯独不能接受的,就是你把我给你的情意摔在地上,还得践踏上几脚,让它变成泥地里的秽物!”
“我缺月生来便站在云端之上,绝不会、也不允许有人将我拉到泥潭中去!”陈妤脊背挺得笔直,似乎永远都不会弯折,她看着叶铭,一双眼里蓦然迸出愤怒的火光,“我是喜欢你,可也不会让你这般作践!”
叶铭几乎无法压抑胸腔中卷起的狂风骇浪,他的内力因为这番话猛然暴动,在四肢百骸中疯狂流窜,完全不受主人的控制,他不由蹙起眉头,喉咙中涌上血水。
他在脑海里将这一番话翻来覆去地咀嚼,想要一句一句地加以反驳,想告诉陈妤他或许曾经动过利用这份情意的念头,但之后都不舍得了。
可陈妤的双眸如此清亮,他的所有想法在这如炬的目光中似乎都无所遁形,话到嘴边,他才发觉任何辩解都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