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妤的指尖仍搭在皇帝的脉搏上,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苏祈凌在旁边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
“大巫女,父皇情况如何?”
这一声问话好像惊醒了陈妤,她闪电般将手缩回,垂着眸子,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但还是一声不吭。
苏祈凌不由蹙起眉头,他环顾一圈,寝宫里站满了他的兄弟,个个虎视眈眈,就等着他这个太子露出一点破绽,好一拥而上,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
所以如今陈妤的沉默……对他来说并不是利好的事情。
他不动声色地往陈妤身边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看大巫女的神情,难道父皇的病另有隐情?”
所有人都在等着陈妤的回复,苏祈言也不例外。
在场众人,除了刚刚给皇帝把过脉的陈妤,就只有他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皇帝如今会奄奄一息躺在那里,只吊着一口气,全是因为被他用神宫的秘术夺去了仅剩的生机。
苏祈言不相信陈妤会觉察不出来,她此时的沉默不言,肯定是因为猜到了真凶,却在犹豫着要不要如实说出。
对于陈妤来说,这是一个困难的抉择,而对苏祈言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他在赌,赌大巫女是不是真的那么在乎他,赌陈妤愿不愿意为了他瞒天过海。
苏祈凌、皇帝、其他的皇子……这些都是次要的,他从始至终的目标,都只有大巫女一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妤身上,苏祈言站在人群后,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紧紧地盯住她的一举一动,黑眸中闪过孤注一掷的疯狂。
苏祈凌缓和了声气,微微朝陈妤这边弯下腰,又问了一遍:“大巫女,父皇突然昏迷,我们做儿子的皆是焦心不已,还请您告知实情,好让我们安心。”
见太子都发声了,其他皇子陆续开口附和,这回他们表面上都是忧心父亲的孝子模样,一片和谐,但内里的暗潮汹涌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陈妤终于有所反应了。她抬起头,直视着苏祈凌的双眼,说道:“陛下气虚体弱,招致邪祟入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为陛下祈福。太子殿下,烦请您让这些人守在外面吧。”
苏祈凌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片刻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冷静,他也没继续追问,转身就朝其他皇子肃声道:“各位都听清楚大巫女的话了吧,父皇需要静养,你们还是候在殿外,有什么事情,等父皇醒来再说。”
其他皇子面上浮现出一丝不甘,想来也是不满意苏祈凌的决断,正当其中一个看上去嚣张跋扈的皇子站出来,想要跟着呛声时,陈妤淡淡的声音传来:
“陛下昏迷,你们还有心思争吵,何以为人臣子?”
她双手在半空中挥舞,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凭空划下复杂的图案,众人眼中只能看见泛着金光的纹路在空气中浮动,而下一秒,陈妤双手轻轻往前一推,那个图案便倏地往人群中冲去,掀起一阵无名风。
除了苏祈言之外,包括苏祈凌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股力道推出殿外,还没等他们站稳,殿门就啪地一下在眼前合上,那个泛着金光的图案印刻在门上,牢牢地将宫殿封锁了起来。
已经有人忍不住叫嚣了:“你这个女人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想要趁机对父皇做些什么,才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闭嘴!”殿里还没有回应,苏祈凌冰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盯得人遍体生寒,“你若只是在自家人面前丢脸也就罢了,如今丢脸丢到神宫去了,大巫女是你能随意指责的么!”
“各位殿下,大人在此处布下了禁符,外面的声音是传不进去的,您们就安心等候,大人断不会让皇帝陛下出事。”萱兰刚被陈妤推出门外时还有些怔楞,此时见有人起了争执,很快就反应过来,三两步跨到殿门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
“你是她身边的侍女?”苏祈凌对萱兰有点印象。
萱兰点了点头,抢先一步截断了苏祈凌的话:“太子殿下,奴婢知道您想问什么,可大人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苏祈凌本来的确想问问她,陈妤突然弄这一手是为了什么,结果被萱兰提前堵了回去,只好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等大巫女亲自来解惑吧。”
说着就负手站在殿门前不动了,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看得身边一溜的皇子牙痒痒。
萱兰表面上松了口气的样子,退到一旁守着,心底却慢慢沉了下去。
其他人不会留意到苏祈言这个不起眼的小孩,但萱兰却是发现他并不在这里。大巫女将其他人赶出,唯独留下他,到底是为什么?
莫非……他与这件事有干系?
……
陈妤不知道自己的侍女已经把怀疑安在苏祈言头上了,她清场之后,坐在床边望着低眉垂眼的苏祈言,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阿言,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苏祈言缓缓抬起头,他的神色与往常无异,甚至还是笑着的:“大人,您唯独将我留下,那还需要我的解释么?”
陈妤的这个举动,无疑表明她选择了维护自己。如果她有心揭穿,刚才早就说了,没必要特意把其他人赶出去,只单独留下他问话。
“阿言……”陈妤叹息一声,看着他的眼神里隐隐有一丝失望,“这些年来,神宫可有哪里待你不好?”
苏祈言平静地说:“没什么不好的,大人给予我庇护,否则我早就死了。”
陈妤问:“陛下生机散尽,命不久矣,这种秘术只在神宫收藏的古籍中才有记载,你素来勤勉好学,可有看到过这种记述?”
苏祈言弯了弯唇:“大人,您不必拐着弯问我,皇帝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确是我所为。”
然后,苏祈言就看见陈妤眼中的失望一点一点扩大,就像是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投进了一块小石子,涟漪荡起,转瞬起了风波。
但不知为何,苏祈言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紧张,他看着陈妤终于收起了那份对着晚辈的疼爱,却莫名感觉这样顺眼了许多。
哪怕大巫女面上升腾起微薄的怒意,苏祈言也丝毫不惧,笑容反而更盛了。
“大人若是气我谋害圣上,应该在刚才当着众人的面罚我才对。”他眼底藏着晦涩的幽暗,脸上似是蒙了一层阴影,笑容变得极不真切,“我无意惹您生气,您要是觉得不好受,随意折磨我出气,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音刚落,苏祈言就看见陈妤袖子一扬,单手极快地在空中刻下符咒,素手轻点,那金色的符文便打中了他的额头。
“凝心静气,莫让怨气冲昏了你的头脑!”陈妤厉声喝道。
苏祈言只觉那道符文像是一盆及时的冷水,从头浇到脚,灌了个透心凉。他猛一激灵,双眸中积聚的迷雾似乎被吹散了一些,意识稍稍回笼,他才发觉自己刚才竟差点就失控了。
这个发现让他眼底一暗。苏祈言总以为历经九世,他早就练就了不为任何事所动的心态,结果大巫女只是稍微表露出对他的失望之情,他竟然就无法维持平静了,而是任由积攒多时的怨愤涌上心头,后来还是陈妤对他下了清心符,才将他的理智唤了回来。
陈妤见他冷静了,叹气道:“阿言,你觉得我应该把你交出去?”
苏祈言反问:“难道不应该这样么?谋害圣上是滔天大罪,您难不成要包庇我?”
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改往日里的安静乖顺,反而一味去针锋相对,好像如果不这样做、不从陈妤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就不会罢休一样。
苏祈言知道自己不对劲,也知道他这时候不该意气用事,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尖锐的话语不断地从嘴里溢出来,似乎不把面前这个沉着温和的女子刺痛,他就不甘心。
陈妤望了他一会,看清了苏祈言眼底隐约透出的狰狞,第一次在面对他时卸下了温柔的面具。
“我在带你回神宫的时候,就曾经跟你说过,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你我天命有缘。我教你读书识字,允你阅遍神宫藏书,不为别的,只为让你沉下心来,不要陷于戾气之中。可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可能对得起我的苦心?”
“……戾气?”苏祈言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目光逐渐转为震惊,“您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是灾星,自然处处透着凶戾之象,落在大巫女眼里,可不就是浑身缠满戾气么?
陈妤对他形容自己的用词有些不赞同,皱了皱眉,道:“如果你是问你的命格……我确实一早就知晓了。”
提及此,陈妤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哀愁:“我原以为你是不知情的,所以几年前你请求我替你测命,为了不让你有顾虑,我特意隐瞒下来,现在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苏祈言脸色瞬间变得有点难看。
“您在带我回神宫之前……就看出来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既然知道他是灾星,大巫女为什么还要救他?为什么还要将他带回来,精心地养着?
大巫女不是只把他当作给苏祈凌的挡箭牌吗?不是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吗?为什么……她既然知情,又为何要对他这般疼爱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