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别瞒我了,”沉香压着声音,“他是不是欺负过你?刚才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满脸都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受、宠、若、惊。”
儿子向来聪明,但这也太聪明了。刘彦昌叹了口气:“你要是好好念书,还怕考不上个秀才吗?”
等于变相承认了。沉香又补了一刀:“还有四个字。”
“……”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事情,从杨戬踏进这个家门开始,就注定接连不断。比如现在,杨戬、沉香和刘彦昌三个男人,竟然可以同桌吃饭。
刘彦昌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今天,更或许这一场景哪怕真的出现在他的梦里,也是一出能让他夜半惊魂的噩梦。可如今这一幕不仅活灵活现地上演,还演了一出舅慈甥孝。
杨戬是神仙,他面前跟神龛祭祀一般放着一碗白饭,却只动了一筷子;当然,那一筷子可能也只是为了应付沉香过于机敏的脑袋瓜而动的,毕竟他现在必须是个凡人。但他虽然自己不吃,却始终非常执着地给沉香夹菜,看沉香吃完一根菜叶、一块豆腐,就开始不怎么熟练地从汤盆里撩菜到沉香碗里去。
久而久之,沉香碗里的菜越吃越多,堆积如山。终于,杨戬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并不像一个标准的远房亲戚,只好手足无措似的放下了筷子,低垂着眼眸,仿佛是在忏悔。
至于他到底是在忏悔自己连个亲戚都演不好,还是忏悔当初利用沉香的事情,刘彦昌实在想不出,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睥睨三界的司法天神现在重伤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白得有点可怜,再加上这一脸愧疚,简直把一个身不由己又饱受误解的好舅舅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连刘彦昌都忍不住动容了。
他只好找了点话题出来聊,但和杨戬实在也没什么好聊的,唯有从儿子下手:“沉香,柴是不是没了?下午爹上山去砍一点。”
沉香随意扒拉着碗里的豆腐:“我去就行,爹,你腿脚不方便。”
刘彦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他的脚前几天崴了下,涂了几次药酒却没什么好转。但如果在杨戬面前让沉香去砍柴……刘彦昌正心念电转,冷不防听杨戬说:“雨天路滑,我去吧。”
不!让堂堂二郎真君去砍柴,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刘彦昌这下真可以称得上大惊失色,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紧着来了一句:“那怎么行,你有病!”
话音刚落,舅甥两个一并望向他,足可以把他看出个窟窿。
时隔多年,刘彦昌再一次生出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感觉。
“……我是说,内兄还病着,让沉香去就好了。”刘彦昌解释,“年轻人嘛,多锻炼,不要紧的。”
杨戬点了点头,像是认可了妹夫的观点。刘彦昌再次悄悄松了口气。
沉香放下了碗筷,看了一眼杨戬碗里的饭:“舅舅,你不饿么?”
杨戬闻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顿时有了神采。刘彦昌想,别看他表面上只是弯了眉眼、驱了愁云,心里大概早就有了个欢呼雀跃的小人,不停喊着“外甥主动和我说话了”……
死要面子又好没出息的二郎神。
“舅舅不饿,”杨戬答,“沉香……”
“不饿就晚些再吃,”沉香半点不给他面子,打断他,“不要浪费粮食,我家很穷。”
刘彦昌听得脸都白了——比杨戬还白上几分。偏生沉香挤兑完杨戬,还回头给了刘彦昌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爹,我帮你报仇了。
可他爹却是一脸伤心欲绝的颓唐。
相对而言,杨戬的脸色还没那么难看。他眼里的光彩完全没被沉香给挤兑下去,笑意仍荡在眼角眉梢,乖乖应道:“舅舅知道错了。”
是不吃饭的错,还是利用外甥的错?或者兼而有之。
刘彦昌不想也无力深究。
这天到底不遂人愿,直到午后时分,也没有分毫停雨的意思,上山砍柴的事就只能暂时延后了。趁父子俩午睡的当口,杨戬心里有事睡不下去,就在房里听了会儿雨,等外面有了动静才出来。只看见父子俩在门口搬了两个矮凳,一人坐了一边,一个理竹篾一个裁绵纸,开始糊起了灯笼。
父子两个心有灵犀,合作起来不需任何多余的言语,一手传一手跟,很快一个灯笼就成了型。等沉香做好第二个灯笼时,无意间瞥见他那个来历不明的舅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房门,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远的窗边,指尖扣着折扇扇骨,仿佛看得入了神。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或者说其实根本就关不牢,总是时不时要漏一点雨进来。沉香看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出声提醒:“那边冷,你过来坐吧。”都说完了,才想起来对方的身份,补了一句,“舅舅。”
一声舅舅叫出了口,杨戬果真十分受用,听话地走了过来,在方才吃饭的长凳上面坐下了。刘彦昌看着他的举动,莫名生出一个念头:现在的杨戬乖巧过了头,就算沉香让他去死,他可能也会认真考虑一下。
谁让他欠了沉香的,活该。
当然,这些想法,刘彦昌这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他默不作声整理着竹篾,片刻好似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内兄,锅里有热水,只是没有茶叶……”
“不要紧,”杨戬笑了笑,温和说,“你忙你的。”
此语完全可以理解为“别打扰我”。他眼里只有沉香。刘彦昌无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