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还能救急。不过,太上老君论辈分当是杨戬的师叔祖,忽然把这么多疗伤圣药送到刘家村,其意难辨。
沉香如是想了,藏回两瓶至广袖中,自另一瓶中取了一颗仙丹出来,就着水送入杨戬口中。杨戬在昏睡中呛了一声,羽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可他混沌的目光只是从沉香脸上淡淡一扫,就寂寂然落在了别处。
紧接着他嘶哑着嗓音,开口道:“你还来做什么。”
沉香见他如此,便知他还不肯知错认错,虽有准备却还是难免失望,话里就多了一分不耐:“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尽管不耐,却还是肺腑之言。岂料话甫出口,就换来杨戬一声不无轻蔑的嗤笑。
“我还不如死了好。”
“对你来说,知错就改有这么难吗?”沉香忍不住质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认错,我会想办法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我甚至还可以叫你舅舅……”
杨戬却听笑了。重伤之下,他面色惨淡,即便笑也能叫人觉出些微痛;可他仿佛对自己身体的痛感全不在乎,语调甚至还是轻松的,带了一些居高临下的调侃意味:“我想要权力。”
眼见沉香颇感寒心的神色,杨戬笑意更深:“权力,你能给我吗?”
第22章番外壹-假面02
02
沉香蓦然揪住杨戬单薄的衣领,低声喝道:“司法天神的权力,能比家人更重要,比三界众生的福祉更重要?权力让你欲罢不能,那我娘呢……我呢?!我们就活该是你谋权夺利的牺牲品吗……”
话到最后,大约是被心底浓郁的悲伤和失望所感染,就连尾音都变得飘忽虚浮,非但没能听出几分对杨戬的憎恶,反倒是颓丧之情居多。杨戬光是听着外甥所言,心情跌宕,到底未能对自己这唯一的外甥绝情到底,微微软下语气劝慰:“我从前对你和你娘的所作所为,都是我身为司法天神的本职。我如果不那么做,就是渎职……”他言语尚且吃力,强行停顿一瞬,喘了口气,继续说,“就算你不杀我,王母娘娘也会杀我……”
“这么说,你是为了保命?”沉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重新燃起希望,“王母娘娘说过,只要你不再作恶,她从此就不再过问你的事情,这就说明她以后不会再威胁到你了……你又笑什么?”
杨戬果真在笑。听了沉香此问,他渐渐敛容,神色间甚至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笑你和你娘一样天真。你真以为只要你上天做了官,一切就都结束了吗?那只是开始。天庭是个吃人的地方,可你现在这样心肠绵软,就算上了天庭,也只有被吃的份。你根本就不知道……王母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敢和她谈生意……”
“这不消你来提醒我,杨戬,我当然知道天庭是个肮脏的地方,可我为什么要答应王母娘娘那些条件?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
“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罢了。”杨戬却作此评价,“哪怕当时就让我死在华山,我也会比现在更感激你。”
换言之,他非但不领情,反倒责怪起沉香的多管闲事来。杨戬此人,诸如这般忘恩负义的行径多了去了,沉香实在应该司空见惯,可他这一片真心尽付东流,终究还是难过。他轻轻闭了闭眼,将心底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恨意压制下去,可仿佛正是以此为代价,他竟品出了几分目的得逞的窃喜。
就这样吧,这样也好。他想。如果他一直这般不知悔改,或许我就可以……
就可以,把埋藏在心的那段禁忌的感情说给他听。
沉香静静说道:“你想死,可我不能看着你死。你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舅舅,是我娘的亲哥哥,我要是见死不救,天上那么多神仙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娘?你可以六亲不认,我却不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何况你是我的舅舅,和别人半点关系都没有,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死在我面前——这就是我救你回来的理由。”
说罢,他将盛着丹药的玉瓶放在枕边,又把床尾叠好的被褥拿来垫在杨戬身后,好让他坐得舒服一些,自己则离开了结界。少顷,沉香折回,原是去书房画了一张符咒,亦压在杨戬枕下,叮嘱:“这是能镇痛的,我跟我娘学……”话说一半,大约是觉得就算跟杨戬说了杨婵的好也无济于事,便自行掐断,叹了一声,“我不在的时候,如果实在痛得厉害,就自己用。咒法还记得吧?”
沉香这副穷做善人的软糯脾气,颇有点像杨婵,可他这唠唠叨叨又无微不至的性子,大约承袭自刘彦昌。仿佛生怕自己被沉香打动似的,杨戬别开目光不去看他。
自然,从他身上,杨戬亦见过似他自己的狠绝气性,只是需要逼上一逼。
“……时间还早,需不需要我再陪你一阵?”沉香早已习惯杨戬的冷淡以对,心平气和问,“还是你想一个人呆着?”
杨戬始终没理会他。沉香坐在床沿上深深看着他,而他的目光却只垂怜墙上映着的那两个拉长、稀薄的影子。
那是从半开的窗棂中投进房内的些微天光。携着沙沙作响的雨声,撩拨心弦。
一个压妹杀甥,一个心怀叵测;一个不惜一切醉心权势,一个又令钻营尽毁。他们舅甥之间,本就该是无话可说的。
可笑沉香总还以为他们能回到十六岁那年的刘家村去,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回到情窦初萌的那一刻。
回不去当初,也无以解脱。到最后举手投降的,却总是沉香。
他终于没能在漫长的沉默中等来夜幕。离开之前,他最后回身望向杨戬,问他:“你想不想见我娘?等我娘好了,我带她来看你。”
他问罢,见杨戬眼神轻轻一抖,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是在刻意躲闪。他便知道杨戬的答案了,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关上了门。
沉香走了。灌江口一年一度的雨季,却悄无声息地来了。以第一场阴郁的小雨为开端,用满耳雨声、半身潮湿与他问候。
一场雨,也是一缕思念,一份情意。夜间梦里,沉香听得宿雨敲窗,醒来却见月色明朗,方惊觉耳畔雨声都是南柯一梦。可这样一来,他就再难入眠,忽见外头亮着灯,便开门去看——母亲杨婵坐在灯下,面色依然憔悴,眼底却仿佛盛满了温软的回忆。听闻跫音渐近,杨婵见了来人是沉香,向他笑了一笑,轻声说道:“灌江口,该是雨季了吧。我见你衣裳湿了一些。”
沉香点头:“下了场小雨。”
“我好想去看看他。沉香,带我去吧。”
她语带惆怅。这惆怅似比梦里的雨帘更深更稠。
沉香温言道:“娘,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去看他。七天后,怎么样?你身体再养好一些……娘你不知道,他可气人了,我实在担心他会把你气坏了。”
杨婵听了却笑,轻拍沉香手背安抚:“哪有像你这样说自己舅舅的外甥。你舅舅脾气是坏了点,不过他要是气你,多半不是故意的。他是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