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真难看。”孙良人踏入,看着那布衾寒榻,目光停留在脏兮兮的被褥边缘翻出的棉絮上。
他一怔,不知为何,恍恍惚惚想起了许久以前的旧事。
漱玉泉前,秦芳川下,曾有位华服少年揉着惺忪睡眼,身侧跟着二十名锦衣仆从,前呼后拥,哈欠连天,其中一名仆人双手奉上一份精致糕点,当年那小孩只需一眼便知那定是他们家中不吃不喝一月都买不起的东西。而少年捻起一块,只尝了一小口就皱着眉头扔回托盘,嫌弃道:“什么东西,丢出去喂狗!”
替小孩引路的童子低声解惑:“那位是卫家小公子,先生一向喜欢他率真性情,故小公子也是时天府唯一许带仆从的。”
一看就是乘肥马,衣轻裘,象箸玉杯,席丰履厚中养大的小公子。
那边的少年抱怨完糕点,瞥见这边,小跑着过来,露出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小先生身边的这位是新弟子?哎呀,你叫什么名字?”
……
虽久远却似乎从未褪色的回忆只出现了一瞬,他定眼继续打量这狭窄的小屋。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除了那床榻,也就剩下一张小圆桌,旁边也仅仅两个凳子。桌上一壶二盏,仅此而已。
却不及当年一个人占了一个院子的风光万一。
孙良人撩衣坐下,捡了一个茶盏在手中摩挲,扎手的木刺提醒他:“这是你自己做的?”
连边都没磨好的东西,放在市面上一文钱都没人要。不,应该说根本没人会卖。
卫展眉难得有点局促,轻咳:“闲来无事而已。拙作污眼了。”
孙良人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我记得当年你拿着三百灵玉的雕花玉盏说过一句‘什么垃圾东西’。”
啊,那时的卫展眉还是千娇万宠的富贵公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惯着,锦绣丛绮罗堆里挥金如土,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上乘,哪里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那时一个爱慕卫展眉的弟子搜刮来一套茶具送来,卫展眉不过瞬息就没了新奇,说出来一句“什么垃圾东西”。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景与潦倒境一比,就显得格外不堪了。
卫展眉不回话。孙良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确实不同了,他再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早在跌宕起伏的经历里磨去了棱角,竟然变得沉默了。
不,也许只是他们早就无话可说。
沉默围绕中,孙良人先开口道:“——你还记得谷雨吗?”
卫展眉突然抬头,“她没死?”
“原本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但我现在还续着她的命。”
“我想——”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停住了。
孙良人像是没有看到他黯淡的眸光,果断拒绝:“不行。”
卫展眉慢吞吞道:“……哦,那如果她能醒过来,记得照顾好她。”
“你还是先将自己照顾好吧。”孙良人盯住他的白发,“你到底做了什么,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这有点冲的口气里,却能听出来几分怒其不争,气急败坏。
看来孙良人这些年倒变化不大。
卫展眉低头笑了笑,落在孙良人眼里却多了很多其他意思。他转过头,动作大了些,方才在地上磨出的伤口又往外溢血,本人却似一无所觉,吃吃地笑了:“我这油尽灯枯的身子不妨事的。哦,对了,有个故人之子,我想你是乐意见见的。”
阮重笙做出冷静姿态:“便宜占够了么,天、云、歌?”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满是怒意。
顶着陌生皮囊的天云歌哈哈大笑:“我又不会害你,笙笙,就当帮我个忙。”
这话听来异常熟悉,不久前金陵重逢,时天府中私下联络,那位天云氏二公子也对他说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他攥紧手中铜钱,只觉得周身冷冽。
天云歌还饶有兴致道:“怎么看出来的?我以为你第一眼看不出来,就得等我告诉你才会知道了。”
“你自己。”阮重笙言简意赅。
天云歌恍然:“是青楼那里露的馅儿?”他拧眉,“不应该啊,我和浅朱确实是老情人了,她……”
阮重笙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就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阮家大伯?”
他握住扈阳扈月,看着眼前破败大门,目光扫过地上一滴血:“里面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