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似乎挑了下眉毛,又似乎没有,男人的头发并不脏,却有些乱蓬蓬的,脑门被遮了大半,整张脸只有眼睛能看得真切。
程田推开门:“请进。”
这是间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房间,椴木雕花单人床,小茶几,布艺沙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配有卫生间和小厨房。虽说年代久远了些,但通风与采光良好,看得出设计时是用了心思。房顶呈坡度巨大的三角状,墙壁四周镶了层棕红色的釉质木板,基调有些过分静谧了。雅克低着头走进来,他也不在四周转转,腼腼腆腆地站在门口的位置,等待程田发布下一个指令。
“那……你把东西放下吧。”程田被他看得说话都不好意思大声了,“大家应该在等了,回来的时候我再帮你拿被褥。这是钥匙,居住期间由你掌管。”程田把钥匙递给他,补充了句,“没人能进来的,你的行李放在这里很安全。”
雅克接过钥匙,将呢绒袋子搁在了门口的小柜子上。
二人原路返回。葡萄园距离程田居住的地方不算近,也不算远,步行的话大概需要半小时。安德烈为了节省时间,开了一辆福特transit商务车,这种车型车内空间巨大,十四座,能够一次性将所有帮工全部载过去。
老爱德华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些都是熟练工,安德烈对于他们的做工质量方面并不如何担心,不过他生性谨慎,在开工之前仍旧将埋土的要点仔仔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又拿起铁锹做了示范。程田发现,大多数帮工都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唯有雅克,看得既认真又仔细。
难道他并不懂这些?程田心中冒出一个疑问。
但很快的,这个疑虑便被雅克熟稔的动作打消了。
今日罕见地出了太阳,果园中笼罩着一层稀薄的浅金阳光,雅克手握铁锹,稳实准确地铲起远离根部的层层土壤,均匀地洒在葡萄基部培高的合适位置,遇到较大的土块,还会十分耐心地敲打细碎,埋土埋得平坦严实,农活做的又快又好。
无可挑剔的动作,程田看着看着,不禁感到一丝异样……
总觉得哪里有些眼熟……
雅克显然也是安德烈的重点关注对象,矮胖的小老头杵着铁锹悄咪咪观察了片刻,见每个帮工的手法都是合格的,冲程田眨眨眼睛,拿着工具进了果园。
像小榛林这种家庭作坊,做农活时主人一般是不会闲着做监工的,需要和工人一起干活。程田也不例外,他从车中取下工具,按顺序挑了一溜儿葡萄藤,认真忙了起来。
雅克所负责的位置恰好就在他的左边,程田是最后一个进入果园的,干起活来自然也落在了最后,他每次抬头,视野中都会出现那道身影。
程田看一眼,又看一眼,心中的纳闷越来越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让他想到了祁佑……
程田压根儿没见过祁佑干农活啊,别说埋土了,他怕是连铁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可是,这种熟悉感是怎么来的呢……?
程田怀有疑虑,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起来,望着雅克的背影直愣神。
雅克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感地扭过头,四目相对,程田一愣,尚未来得及尴尬,男人已经先他一步扭回了脑袋,手忙脚乱地把铁锹往地下一铲,噗地一下,黄土铲得飞起,被迎面而来的风全扬回了男人的裤管上。
雅克顿了一下,连背影都透出几分尴尬,讷讷地往腿上拍了拍。
程田抿着嘴笑了下。
在法国伺候葡萄藤不必在长江流域栽水稻轻松多少,或许还要更艰辛。酿酒用的葡萄经过专门的培育,植株的高度要比食用葡萄矮,平均只有一米多。埋土的时候必须要长时间弯腰,个子越高的人负担越重,快到中午的时候,好几个熟练工都忍不住站着偷会儿懒了,可是雅克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半句抱怨都没有。
……好吧,也可能是没办法抱怨。
“老爱德华果然没骗我。”安德烈叉着腰,任凭田间的清风吹去身上的热气,“这个亚裔小子是把好手。”
程田笑了笑,看了眼时间:“午休时间到了,让大家先停下来,我妈马上送饭过来了。”
安德烈应了声,招呼大家往田埂上走。
雅克的动作比其他人慢一步,他先是站在原地观察两秒,见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才拎着铁锹往回走。
程母从绘满了葡萄的小面包车上走下,笑嘻嘻地将塑料方凳搬下来,把食物分门别类地摆出,甚至准备了一小桶水供人洗手,招呼着大家来休息。
“妈,午饭吃什么?”
程母拿出一块柔软的小方帕,仔细地在程田脸上擦了擦:“法棍,火腿,果汁,还有十来个胡萝卜牛肉馅儿的大包子。”
程田道:“我们有十四个人,够每人一个吗。”
“够了够了。”程母笑了笑。六十岁的女人,眼角有了几丝细纹,脸上的皮肤仍是舒展的,穿了身红白相间的格子套裙,小羊皮乐福鞋,微卷的头发包在草莓花纹的发带里。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个女人是被岁月善待过的。
程田啃了口包子,感慨道:“妈,你可真是老来俏。”
“去。”程母佯怒,拍了他一下,“你们吃着吧,我回去看看你爸和你弟。”
程田嘿笑:“开车慢点啊。”
程母和帮工们打过招呼,热络地客气了几句,开着小车子离开了。
程田倒了杯酸梅汁,转过身,看到那男人又是自己一个人。
除了他,剩下的十一名帮工里有一半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半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都是三三两两地坐一处,边聊天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