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另外三个辽兵已被众马贼堵住,却见那辽兵已经下马,挥舞马刀恶战。这些拦子马都是辽军中武艺高强的亡命徒,极为枭勇善战,此刻虽然身处绝地,但是依旧面无惧色,大吼大叫挥刀格斗。众马贼上去交手,单打独斗根本不是对手,地下已经躺了十具尸体,却伤不了对方一下。唐云亲见马贼中一个以武艺著称的回鹘人持斧上去搏斗,不几招就听一名辽兵大吼一声,大刀直劈开腰腹,鲜血狂涌之下回鹘人竟被拦腰而断。
眼见敌手如此悍勇,在无人敢上前挑战。众马贼退开,纷纷引弓射箭。谁料想那三个辽兵竟趁势扑上,好像疯虎一般挥刀往前猛冲,正面马贼吓得纷纷退避,不敢近身格斗,只是用弓箭射,那些辽兵强壮的好像有不死之身,身中数箭仍然狂奔不止,马贼们瞧到便宜便在后追射,有个辽兵背后插了十几枝箭,终于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另一个悲啸一声,转回头来想要救,也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倒地不起。
当最后那个终于力尽跑不懂的时候,马贼们的乱刀便将他砍倒,之后,整个树林边恢复了平静。
唐云独自杀了两个,左看右看,却见那些马贼们都在争着从死尸上扒衣甲抢武器,很快几具辽兵的尸体便被剥的赤条条啥也不剩,连马贼的尸体都被自己人又清扫了一遍。死人是不需要东西的,不如留给活人。
「几个?几个?」唐云大喊。
「首领,孩儿们死了十七个,伤了九个。」一个党项羌回道。
二百人对付六个辽兵,还死伤这麽多。唐云甚至很怀念自己以前的日子,若自己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宋兵或者夏兵,岂会如此?
「辽兵呢?」
「五个。」
「不对?明明有六个!」唐云吃了一惊,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在入林之前他明明看到有六个,有人借着树林的掩护在混乱中溜掉了?
「里外都找遍了,只有五具官兵的尸体。」
「不对,跑了一个!快找!」唐云一阵气苦,这帮人也太无能了。若真是走脱一个,必会引来大军报复,可想而知,辽军会追击他们到天涯海角。这就是草原游牧部族的战争方式,一旦抓住机会,穷追上千里彻底歼灭敌人。
众马贼立刻散开,但是已经晚了,突听得身后一阵混乱,接着惨叫声连连,再看一个辽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连续砍翻数名马贼,夺了马匹骑上就走。众马贼急忙去追,但是这辽兵骑术极佳,竟能在林中闪展腾挪穿行自如,速度比平原慢不了多少,待到众人追过去,那辽兵竟已从另一侧冲出了树林。
「莫让他跑了!快追!」唐云一边狂追一边大吼,在林中他骑马跑不快,索性徒步施展陆地飞腾法,竟比其它骑马的马贼快的多,但是他心知肚明等到外面平原之上,让那辽兵的战马速度全面跑起来,自己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他寄希望于自己的箭法,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能算得上是神箭手。
然而刚等他眼前豁然开朗之时,却恰好见到那辽兵中箭自马上跌落,然后便和那个已经到了近前的年轻汉人骑手打了个照面。
短时间的沉默,双方都在互相打量着对方。年轻人没有放下手中的大弓,唐云也握紧了手里的单刀。
但是逐渐的,似乎有种说不清楚的默契在两人之间产生,这种感觉很是奇怪,唐云也说不清楚为什麽。但是他能确定对方没有敌意,而且他莫名奇妙的直觉对方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这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奇妙感觉。
然后,唐云的手下们终于跟了出来。
「好箭法!多谢英雄出手相助,不知英雄高姓大名?」唐云率先表示善意,用草原上流行的契丹话抱拳说道。
「某家乃是大宋商人,红娘子门下行走。」见唐云没有自报家门,年轻人也未曾报出自己的姓名,在马上抱拳回礼,说的也是契丹话。红娘子乃是边地大豪,声名传于宋辽两地,这塞外草原上吃绿林饭的,多闻其名。
「莫非是河东红娘子?」
「不知阁下……」
「当真是踏破铁鞋,唐云从怀中掏出一面象牙骨牌,抛过去。那年轻人接过一看,竟然是此次交易的信物。真是奇遇,这世上之事真的这般巧法,区区几个辽兵,竟然将自己交易的对象碰到了一起。」
「多谢红娘子援手之德,某家沙鹞子寨主唐云,城头铁鼓声犹震。」唐云对上切口暗号,此时已经变作字正腔圆的陕西汉话。
「匣里金刀血未干。」年轻男子对完了切口,此刻也变成了燕地汉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绿林,唐寨主太客气了,要说谢,需是谢寨主仗义出手了结那些辽兵才是。某家丰州张月,见过寨主。」
两个男人同时互相抱拳行礼,也都肯定对方也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亲近感。
没有人能解释这是为什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
唐云笑了笑,但是还没等他继续说话,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叫,是那韩九。再看那韩九竟如疯了一般又哭又笑,拼命想冲过来,却被身边几个莫名其妙的马贼架住。而那韩九却拼命挣扎,就像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爹一样。
「大郎!大郎!你还活着!我是韩九啊!」
……
两股队伍合流,一起向东走去。一路之上,唐云便知这股南朝私商的头领名叫宋江,乃是红娘子的心腹。而这张月,或者叫韩月,竟是辽国拦子马军官出身,后来因事入了南朝,拜了红娘子的山门,十分受信任,现在也是红娘子门下主事的人物之一。难怪他对拦子马的战术如此熟悉,竟能率人追杀,原来自己原本便是做这行的。
而那韩九,竟是原先韩月在辽国时的家仆,遇变之后失散,此时竟然奇遇,叫破了韩月的名字,否则唐云还真不知道河东绿林最近名声颇响亮的「玉雕儿」张月竟然真名叫做韩月。
双方并马而行,那宋江说道:「此趟多亏寨主,现在河东丰州道不好走,官府查的严。我等绕道夏境过黄河来的,谁知现在北朝上京道也是盗贼遍地,辽兵处处,我等入境不久,便被辽兵拦子马发现,多亏了韩兄弟机警,我等一路才追至此地,未料拦子马骑术当真名不虚传,若非寨主,我等当真是进退两难。否则区区几块茶砖事小,连累了绿林朋友才是万死难孰其罪。」
唐云见这宋江果然是个玲珑人,说话圆滑得体,便客气了几句。红娘子乃是北疆最大的私商头目,她做的都是大手笔的买卖。宋江口中的「区区几块茶砖」,可绝对不是真的「区区几块茶砖」。
又走了一会儿,等转过一个小山头,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唐云见到了这个走私队伍的庞大。
足足有数百人之多,骆驼马匹也有数百,成筐的茶砖,怕不有数千斤。
果然大手笔,不愧是红娘子。这数百人,人人有马骑,虽然大多数不是战马,但是能组织如此规模的马队,在宋朝来说大概连官府也比不了。现如今绿林好汉玩私茶私盐私铜私铁的司空见惯,但是能做到如此规模的,大概没有几家。
当今大宋,茶法十分混乱,导致私茶泛滥。太宗之时,与辽国战争不断,为支应前线粮饷,朝廷下令采取折中法,结果导致各地奸商大肆囤积倒卖文券茶引,垄断市场哄抬茶价,甚至勾结边将「虚估」,导致官府榷法形同虚设,至今茶引可以当作现金使用,便是当时的流毒。
而官府为了对付这些奸商,便又设置种种法令,如下令川陕广南之茶不得出境;淮南设六务十三场,强行垄断茶叶收购;京师榷货务预先收茶价金,限制边地茶引发行等,仍然禁之不绝,那些大茶商们个个都是手眼通天之辈,总有办法贿赂官员钻法令的空子,而且多是官宦世家的背景,百年以来,已经形成盘根错节的庞大利益共同体,便是朝廷也轻易动不得。
这些茶商垄断了宋朝国内的市场,导致茶价居高不下,这就给了私茶活跃的空间。
当时官府山场自园户茶农手中收购新茶,价格压得极底,一斤才二十文。山场转手交给那些持茶引前来的商人,便已加价百倍。而那些商人将茶运至各地发卖,便至数百倍。如此暴利,自然会有人铤而走险,江南诸路,茶寇遍地。南方江湖好汉们,几乎没有不涉及私茶买卖的。他们瞒过官府,与园户私下勾结,以次充好蒙骗官吏,新茶好茶则暗中走私出去,便按官茶半价卖,最少也有十倍利润。园户们受官府剥削,本就苦不堪言,私商以官价十倍购之,自然乐于从命。
而私茶最大的市场,还不在国内,而在国外。
当今天下,只有大宋产茶。而塞北各游牧部族,多以牛羊肉为食,为解油腻,茶叶乃是生活必需品,一日也少不得。西夏当年于宋朝签订庆历和议,其中一条就指定每年三万斤茶,可见茶叶对北方民族是何等的宝贵。
宋辽之间的茶叶贸易都是通过河北路的四大榷市来交易,此乃官府主导的贸易,茶叶数量质量都受到严格监控。每年卖过去的茶叶大概连契丹人自己饮用都不够,又如何会顾及其他部族。而宋夏之间战争不断,岁币也是时段时续,西夏国内贵人也嗜茶如命,如此巨大的茶叶市场,有心人看在眼里,这便是金山银海一般的利益。
而这些南方的茶叶私商,多于绿林有关,而大宋北方邻国又有巨大的市场,自然会把目光投向北方,大江南北的绿林豪杰们携手合作,形成遍及天下各国的走私网络,这一石石私茶便跋山涉水不远万里的来到了辽国境内。
须知这数千斤私茶便在宋朝也是一笔巨财,若在辽国,便是无法想象的财富。一石茶叶一百二十斤,从园户出来才是二十四贯文成本,前往辽国路途运输贿赂官吏沿途打点等本钱又加十倍,总本钱不过二三百贯,但是每石茶叶却能换好马五匹,这些好马回到宋境,每匹价值便有三四百贯,此次红娘子的商队总共带过来五十石茶砖,不过万贯的成本,但是可换好马二百五十匹,回国最少便是几万贯的利润,此等暴利,当真是杀头也作了。
唐云看着手下的马贼们清点交割货物,此次运来的不止是茶砖,还有一百套铁甲,一百升铁箭簇。而唐云拉来的除了留下马匹之外,还有羊皮牛皮犀牛角盐块。
韩月……哼哼,这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唐云对韩月印象十分深刻,心中记住了这个人,他平生甚少对人初见便有好感,但是这韩月可是个例外。这个人的举止气质,是那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磨砺,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豪杰所特有的,装是装不来的,他这麽年轻,将来给他机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辽国不能用这样的人,乃是辽国的损失。
这个人,肯定有助于自己搭上红娘子这条线。
红娘子对于北地私商了如指掌,对于南朝绿林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也许能帮助自己寻找孙二娘的下落。或者帮助自己打听一下威胜标行和那个卢姓商人的内情,只有知道了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自己才能做下一步调查的方向。就算不行,他们帮自己弄一个能够在宋境内常住的身份也是易如反掌。看他们这麽多人进出国境如走自己花园,可见他们在这方面必有自己独特的资源。
唐云在注意韩月的同时,宋江也在注意着唐云。
这两个年轻人,怎麽说呢,都有那样出众的一表人才。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们是兄弟呢,年纪也差不多,甚至相貌都是那样的出众。这个唐云,沉静深邃,就像一个深潭,平静的表面下深不见底的内涵,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劲头,让人无法捉摸。而韩月则是气质激扬,如同险峰峻岩般张扬骄傲,那种锐气让他无法隐藏自己,就像一面旗帜一样,让人不自觉想向他身边集中。
一个像冰,一个像火,但是却一见如故。
「唐寨主,在下冒昧问一句,莫非唐寨主这批茶砖是想运往西夏?」
「哦,不知宋兄从何看出?」
「现在上京道大乱,各部落都在打仗,无人有财力接下这批货。卖给契丹人那是自投罗网,唯一有能力接货的,只有西夏人。这批兵甲箭簇,想必就是唐寨主通过阻卜叛军地盘的买路钱。而这犀牛角更是西夏独产,这盐乃是青白盐,亦产自西夏青白盐池。」
唐云微微一笑,「宋兄好眼力。」
「如今草原烽火连天,不知这仗要打到何年何月。而朝廷和西夏也是战事连绵,边路阻断,岁币断绝,西夏国内对这茶叶也是……嘿嘿,如今辽国的生意做不成,只有做西夏的生意,可要自宋入西夏,只有过辽国上京道入河套沙漠之地,唐寨主乃草原大豪,得天独厚,有地利之便,不知有意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