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虽然对夏主尽忠,但是也有自己的私心。他赤身入夏,夏主妻以卫慕氏贵女,早已已经有了家室子女,但是这些人都在梁氏掌握之中,自己一旦失败,家族必被诛杀一空。而就目前情势看,他的赢面实在不高。
自己背宋降夏,已是不忠。如今断了李家香火,更是不孝。虽然士为知己者死,他自己无怨无悔为夏主尽忠,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血脉就此断绝。所以他才暗中布置,托自己好友绿林马贼唐十三的帮助,瞒过了梁乙埋的耳目,偷偷找了几个资质出色的汉人女子使她们怀孕之后,暗中将她们远远送走,由唐十三暗中在西夏境内某个荒僻村庄内安置照料。
后来些女人生下来的孩子里除了夭折和其他意外流产的,只有两个存活下来,便是李云和李月。李清深知自己身上干系重大,为了保密,从来没有去看过他们一眼,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些孩子的存在。只是托唐十三给他们带去玉佩,取名汉臣、汉卿,自是要他们不忘记自己汉家祖宗的意思。
李清之意,李云和李月只是他以备万一的后路。一旦自己成功,自家家室保全,自然也就没有承认这两个孩子身份的必要,到时候暗中照顾,给他们个前程即可。一旦自己失败,那就更不能泄密,否则自家真个是绝后。
之后,便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元丰四年。
在那一年,宋夏辽三国,都发生了影响历史走向的大变动。西夏梁氏家族与夏主秉常的权力斗争终于彻底激化。李清向夏主献计欲借宋朝之力诛梁氏,梁乙埋父子抢先动手设计诱杀李清,尽诛其满门老幼,发动兵变幽禁夏主,西夏爆发内乱。宋朝趁西夏内乱,举大军数十万西征。而辽国头号权臣魏王耶律乙逊在相继害死皇后、太子、太子妃之后,又图谋害皇太孙,终于被辽主耶律洪基所恶,将其罢官编管,耶律乙逊集团轰然垮台。
三国的政治变动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这其中就包括李清仅存的两个儿子李云李月。唐十三乃是西北绿林着名魁首,消息灵通,在得知李清噩耗之后,便知梁氏必定要大索天下以根除李清的所有势力,匆忙带着李云和李月两个孩子逃离西夏,试图入宋。
而辽国方面,耶律乙逊倒台后,他的党羽也是树倒猢狲散,四处亡命。原本从宋朝流亡至辽国,依附于耶律乙逊门下的弥勒教韩氏一族再次走上流亡之路,试图自西京道入夏。
也许是老天爷有意安排,两只逃亡的队伍在辽夏边境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不期而遇,双方都是心怀鬼胎高度紧张,都以为要么遇到了追兵,要么便是遇到了对方打草谷的队伍,于是一阵混战之下,李云李月两兄弟就此分离。
之后李云随唐十三隐居宋朝,隐名埋姓改称唐云,一直潜心经营矢志为父报仇,之后投军,又作为奸细入夏卧底,取得梁太后信任,都是别有用心。而李月则被韩肃掳回辽境,韩氏后来又托庇于耶律燕哥门下,总算在西京道金肃军安下了脚,李月便被韩肃抚养成人,韩肃爱他人材出众,便收了他当义子,从此李月改名叫韩月,后来也是投军作了辽国的拦子马军官。
两兄弟你言我语,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身世,当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到后来,韩月说道自己逃入宋朝,化身道士在汴京,唐云问道:
「兄弟的那幅画上女子,究竟何人?莫非是皇宫内的妃子不成?」
「此事不怕说于哥哥知道,那女子乃是当今宋主的宠妃刘氏,艳色冠后宫。那妇人看似端庄高贵,实则淫荡不堪,与小弟私通数月,尽极淫乱纵情之能事,比之勾栏之中的娼妓亦要下贱三分。小弟将画完成,哄她在上面题字加玺,便功成身退。」
至此唐云总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位刚见面的弟弟,便是那个神秘的画家。竟然也是牵涉宋朝内部斗争的一个关键人物。
他此时已经理顺了事情的原委,当年他在环州和孙二娘相好,结果受其牵连,正好顺势叛逃西夏。而孙二娘、苏延福等又中了章桀算计,潜逃河东又被何灌所擒,正好当时韩月前来打草谷,抢了孙二娘回去。
而后来韩家被奸人所害,韩月在孙二娘的帮助下奔宋,并在宋朝汴京站稳脚跟。而孙二娘则接收了苏延福的余党,成为了新的红莲会首领。而韩月则当了道士,成为刘妃的情夫,并旧病复发画了一幅表现两人奸情的画。
后来孙二娘被西夏梁乙逋收买,成为其走狗,而梁乙逋和梁太后争权,于是勾结宋朝旧党中人,试图借宋之力。他的筹码就是这幅能置刘妃于死地的画,而章敦乃是刘妃有力支持者,刘妃若获罪,必牵连到章敦。旧党的交易筹码则是一批威力巨大的军器,虽然不知梁乙逋具体何用,但是必于谋反有关。
但是因为有唐云这个卧底的破坏,梁乙逋败亡。但是梁太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继承了梁乙逋的计划,继续和宋朝内部新党的政敌们勾结,仍希望得到那批军器。这点唐云实在想不通。目前宋朝当政的新党面临内部外部的敌人那是显而易见,西夏和旧党都希望看到新党的灭亡,那幅画的作用如果是从内部对新党发动攻势,那么那批军器显然是西夏从外部对新党发动攻势的工具。
但是那批军器乃是死物,需人使用才能发挥作用。而且唯一的作用就是打仗,其他又有何用?用来对付宋军?宋军是绝对不会害怕的。唐云是百思不得其解,韩月此时却问:「哥哥,你是如何得知我来平夏城的?」
「这却不是我得知,我在大名府正好遇见了你,你当时不知,我便一路跟来。」
「哥哥如何到的大名府?小弟走得匆忙,不曾在丰州等候,哥哥如何得知我到了大名府。」
「这倒不是,我……嗯?」唐云一愣,突然想起那神秘的飞刀示警,和韩月说了之后,韩月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那究竟是何人所为。两人同时意识到,似乎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由得心生忌惮。
「那三人,乃是汴京派来抓我的?」
「一个太监,一个宫娥,一个大臣的家将,皆是身怀奇功绝技之辈,却不知他们如何也到了平夏城。若不是那天混在官军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他们当场便会将咱们俩灭口。」
「是啊……」韩月也是一阵沉默。唐云见状问道:「弟弟是如何到了大名府?」
「我却是为了这幅画,我想毁去此画免留后患。便去大名府寻方腊,这厮好不狂妄,居然想据着大名府作乱,也不想想如今辽国聚兵数万于燕云之地,次兵于境上,试图压服宋军罢兵西夏。当时河北之地宋军亦是大举整顿战备,聚集重兵十万相持,如此大军云集之下他若作乱岂不是白白送死吗?官兵反掌便可灭了他,方腊被我一顿臭骂,幡然醒悟……」
「等等,你说辽国聚兵南京道?」唐云突然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那时他也在大名府,确实也知道此事,难道……难道……只有如此啊……莫非真的……
「你说河北红娘子其实是折家的女儿?折家其实一直通过民间秘密往辽国走私军器兵甲?暗助阻卜叛军?」
「正是,至今恐怕仍然不绝。朝廷派了那宦官梁从政到河东,未必不是查探折家不法事。」
唐云沉吟了半天,没再提起这茬,问道:「那幅画,你还有临摹吗?」
「没了,只此一幅。可惜已经不在我手。」
唐云心中亦是矛盾,若是新党真的垮台,那无数宋军将士流血牺牲换来的成果将付诸东流,那可是数以十万计汉家优秀儿女的血肉生命铸就的成果。身为汉人,他绝不想看到此事发生。但是若是新党不垮,此时的新党以咄咄逼人的态势持续对西夏保持压力,西夏一旦撑不过去就可能就此亡国也说不定,这也不是自己的父亲在天之灵愿意看到的。
但是自己此刻却在大牢之中,什么都做不了。过了这几日,也不知外面情势到底如何,西夏出兵的计划是否改变。
不知何时能出此牢笼……
正想着,隐约听得外面的似乎有种山呼海啸的声音,韩月也在侧耳倾听,两人都是当过兵的,那种熟悉的金鼓呐喊之声,竟然如此庞大浩荡,直传到这层层深牢之内。两人血液中那种战士的本能似乎瞬间觉醒,对望了一眼,感觉到了同样的东西。
战场!
这是战场的感觉!
却见门外进来一名武官带着几个节级,进来打开牢门把所有还活着的人都给带了出来,大声说道:「尔等听着,统统给我出来,太尉有令,从此时起尔等一律入军中效力,若立得功时,前罪赦免,还尔等自由之身!」
唐云吓了一跳,心道难道自己的祈祷被老天爷听见了?却听见韩月问道:「这位观察,不知是城内出了何等紧要之事?」
「尔等不知么,西贼倾国大军已出前后没烟峡,连营百里,昨日大军前锋已经兵临城下,太尉已经下令全城不分老幼一律编入甲伍,共御强敌。尔等既是宋人,便给你们个报效朝廷保卫家乡的机会,须知西贼一旦破城,城内所有宋人绝无生理!」
韩月和唐云只觉得手脚冰凉,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宋夏战争史上最壮绝激烈的大对决,就此拉开帷幕……
第13章
公元一零九八年,宋元符元年,辽寿昌四年,夏永安元年。西夏梁太后及夏主乾顺下令举国动员,其国家历史上第二次实行十丁抽九律,举倾国之男丁及麻魁共五十余万,号称百万,出前后没烟峡,兵分四路大举攻宋。
此乃当时整个欧亚大陆范围内最大规模之军事行动。
夏军此次是名副其实的空国而出,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自上次平夏城惨败之后,宋军各路争相筑堡蚕食,步步紧逼,西夏经营百年的横山之地已是摇摇欲坠。党项贵人中传唱「唱歌作乐地,都被汉家占」,国内士气衰弱,军无斗志,若不设法振作,大祸便在眼前。
为了防止重蹈上次平夏城惨败的覆辙,此次战役堪称是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夏主乾顺和梁太后,六路都统军嵬名阿埋,监军妹勒都逋亲统主力三十余万出没烟峡,攻打平夏城。夏军浩浩荡荡的人马浪潮东起葫芦河,西至石门峡,浩瀚连营竟绵延至百余里外,兵马动时,滚滚黄尘甚至遮蔽了天地,目之所及直到地平线的尽头都是西夏兵马黑压压蠕动的海洋。
驸马督尉罔罗分兵五万,号二十万,屯罗萨岭,抄掠边地,威胁兰州,监视熙河路宋军,以防其增援平夏城。
大首领咘心率兵五万屯梁柽台,嵬名济率兵数万驻白池,皆号称十余万,分别牵制鄜延、秦凤方向诸路宋军的动向。这三路偏师的任务就是牵制其他各路宋军的精力,光是偏师便有十余万之众,可见此次西夏对于平夏城这个大钉子是志在必拔!
而当宋军主将郭成和副将寇士元等数十名将校们登上城头的时候,他们看到的,乃是名副其实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末日景象。
城外乃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兵马、旌旗号带、枪戟,就像无数钢铁武器组成的丛林铺满了平原、山谷、森林、河流,铠甲兵器的闪光宛如着黑色的无边人海上镀了一层银亮亮的闪光浪潮,而他们这座城池,就像大海中的孤岛一样,已经被武装的人类完全淹没包围。
同样被包围的还有荡羌寨等外围四堡,此乃上次大战之后在平夏城外围增筑的四座堡寨,作为平夏城的外围防线存在,每寨皆有兵数千。这数千兵当然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但是若是守城牵制,当可牵制部分夏军。宋军守城的本事天下第一,数千宋军若是打定主意死守城池,那就不是夏军轻易能奈何得了的。
而且荡羌寨的守将还是折可适,他本作为泾原第十将守德顺军,快开战前才给调来荡羌寨。有他数千精兵在荡羌寨「策应」,还有驻扎附近的各路援军,也能给平夏城的守军一些额外的信心和希望。
但是这种精神上的支援毕竟代替不了实实在在的兵力差距,郭成等将领大多都是面色冷峻,有的故作轻松,但是看着外面的人山人海的敌军,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简直有如实质。在场的人都是惯战的老将,每个人都在心中计算着兵力部署。
平夏城乃是泾原路头号大要塞,守军中光是精锐禁军便有十六个指挥近八千之众,藩骑三个指挥一千余骑,校阅厢军、乡兵弓手、土丁巡检等五六千人,再加上临时征募的保甲民壮囚徒配军数千,城内能战之男丁接近一万八九千之众,战马四千余匹,兵甲器械无数,仓储充足,称得上兵多将广,实力雄厚。
再加上平夏城乃是真正的雄伟坚城,墙高池深,防备完善,这等过万重兵驻守的坚城,便是西夏过来十万大军,宋军也有信心守的住。
但是,谁都知道此次西夏来的决不止十万人,其实只要站在城头往外面看,就能产生整个天地都被西夏兵马充满的错觉。
所有人都看着郭成。在这众人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真正的稳如泰山,他的面色虽然冷峻,但是那种轻松却不是装出来的。每个人只要看到他,就能莫名其妙的感受到这一点。他们的太尉大人,似乎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