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兵一向以器械见长,没想到会有优势被压制的一天吧。
当然宋人不可能知道,西夏为了准备这次战役,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价。
几乎是以彻底榨干国力为代价对付出来了这数十万大军所需的军械物资和牲畜,为了建造这些战车,举国之内的大树几乎都给砍伐一空,兴庆府附近的森林完全给伐光了,甚至还勒紧裤腰带耗费巨资从黑汗、辽国上京道收购合格木材。
这中间若再算上不合格的淘汰品,打造过程中的的浪费,从西域那些大食人手中收购的炮弩火药,和那些大食工匠的重金酬礼,西夏的国库几十年的积蓄早已净空了。
而且还有那些猛火油和火药炮,那是整个西夏境内自开国到现在几十年所有的库存,一次性全部运上了前线,但是数量仍然有限。
西夏本就不产硫磺,也没人会制作火药,宋朝严格禁止这两样东西流入西夏和契丹,这些都是要靠重金到西域购买或者战场缴获。
不论胜败此战之后,西夏军队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拥有这两种武器。
这是真正的集倾国之力而攻一城!
只可惜没有全歼那支精锐宋兵,便是后来骑军来了,这些宋兵居然还能连续冲破包抄,溃围而去,一千多骑军在夜晚黑暗环境里也跑不起来,最终无功而返。
不过昨夜一战,倒是将低落的士气又振作起来了。
而且,妹勒都逋那里也送来了好东西。
平夏城真正的攻势,已经可以开始了。
时间对于西夏来说,同样十分紧张。
几十万大军曝师在外,一天的粮草给养数字便要吓死人。
虽然绝大多数夏兵是自备粮草,但是这其实没有分别,不管粮草是自备还是官给,没粮食一样打不了仗。
西夏全军的粮草总数,大概只够二十天的食用。
接下来,就只能吃随军的数十万头牲畜了,但是这样做的话,可以肯定必然会激发兵变,因为那都是各部落的私产。
同时其他各路军情,也让嵬名阿埋和梁太后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此次出兵平夏城这一路虽是主力,但是还有其他三路偏师分驻各地以备宋军。
昨天陆续接到军报,宋军除泾原路之外的陕西各路兵马趁着西夏举国主力都集结在平夏城一带,延边空虚,开始大规模抄掠夏境,其他三路偏师都已经和宋兵交上了手。
那三路偏师的战斗力是无法和主力相比的,而他们面对的宋军却是兵强马壮,嵬名阿埋只能期望他们能够多撑一段时间,至少要撑到自己拿下平夏城之后。
到那个时候,三路偏师的胜败便已经无关大局了。
“来人,将那些宋人俘虏拉到城下,派些个嗓门大的去叫阵。
让城内宋兵知道他们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嵬名阿埋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眼光望向平夏城那巍峨的城墙。
郭信之,现在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
平夏城北门城楼之上,郭成冷冷得看着城外的那密密麻麻正在列阵的西夏兵潮,面不改色。
而他周围的将校们,却是脸色不好看。
有几个人脸上流露出动摇悲观的神情,而普通的士卒节级们,面面相觑,似乎也有些心虚气短。
昨夜一战,损失近半,陆续逃回来的只有不到一百人,由于派出的都是城内守军精选出来的最强悍善战的勇士,却败得如此狼狈。
这次失败对于军心士气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但这还是次要的,这些硬探选锋虽然损失惨重,但是他们的任务好歹是基本达成了,用生命为代价成功带回来了西贼的情报。
但是这情报却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那名为对垒的巨车,竟然有如此的威力,不只能射箭,甚至还装有大炮和巨弩,如此强大的战车,甚至已经超越了传说中的临冲吕公车。
真是难以想象党项工匠们的实力竟然已经提升到可以和宋朝比肩的地步。
众将对于平夏城高厚的城墙原本有着相当的信心,但是现在却不敢那么确信了。
更糟糕的还是城下的那一大片宋军俘虏,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至阵前,还有一排排用竹竿挑着的人头,数量多达数百,夏兵肆意指着人头和俘虏对着城上笑骂,宣示宋朝援军的不自量力和不堪一击。
这一点甚至连郭成的铁石心肠都产生了动摇。
难道援军真的出事了?
他知道那不可能是昨晚的俘虏,因为数量太多了。
只有可能是别的援军出事了。
这种事情对于守军的士气来说,是一种难以估量的灾难。
守城者之所以能坚持下去的最大原因,就是希望。
必须不断给他们希望,他们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而援军就是代表着希望,现在援军出事了。
那就变成了绝望。
有的军队绝望之后会转化为所谓的哀兵死士,战斗力会更加坚强,正所谓困兽之斗力可撼天是也,战史上不乏这样的战例。
但是有的便会崩溃的更快,甚至不战自溃,而这样的战例数量是前者的一万倍。
郭成即便是神仙,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一个部下都是前者。
更何况他不是神仙。
作为老行伍,他太明白军心士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多么的不稳定不确定,也许上一刻人还好好的,但是突然就崩溃了。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作为合格的将领,不只是要运筹帷幄临阵指挥,同时不择手段的维持部队士气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尽管他自己也没底,但是他的面上还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太尉,援军莫非真的出事了?”
周围的将校面色都不好看。
“小挫而已。
王恩,种朴等辈皆是勇武多智,手握数万精锐,实力雄厚。
再说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偶有小挫损个几百兵不足伤筋动骨。
我不是怕他们不来,而是怕他们来。
他们不来援,反而是好事。”
“太尉何出此言?”
“西贼势大,阵容严整,他们那几万兵便是来了,也未必济得甚事。
而我城内有多了几万人吃饭,粮草必定不足持久,反倒坏事。
他们不来,在外围牵制西贼,甚至可抄掠贼境,使西贼不能全力攻我,更为划算。
若是我用兵,必放援军深入,然后围而灭之。
故此西贼以俘虏示我,我反倒放心了。
这说明援军还在外围未曾深入。
若是援军真的受了大创,西贼拉出来的俘虏必然比这要多得多。”
众将听了,将信将疑,但是也不会蠢到自乱军心,都点头称是。
郭成趁热打铁,又拿出二封书信来,说道:
“此乃王总管遣使传书,言日前攻东山之事,我军小挫,折了数百兵马而已,如今数万大军仍在古壕门一带同西贼十万人马对峙,另镇戌军亦有传书,言章帅在渭州亦调集精锐兵马八万余众北上,十日之内便可熙宁寨,到时候渭州大军一到,与古壕门并力夹攻,何愁西贼不破!
诸君可以看看。”
众将多是文盲,大字不识,种建中便将这封信拿了读给众将听,故意读的大声,好让周围的士兵们也听见。
果然场面气氛好转了不少。
虽然种建中怀疑这几封信根本就是郭成捏造出来的,但是他不会蠢的提出质疑。
这时连他自己都需要一点希望来维持信心。
或者说,他希望郭成这个谎言会突然奇迹般的成真,这个时候,宋军是非常需要奇迹的……
时值中午,漫山遍野的西夏兵马密密麻麻的铺满了整个战场,狼烟动地,旌旗蔽天,养精蓄锐好几天的西夏河内劲旅,终于出现在战场。
数以万计的将兵列阵十余里,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
西夏太后梁氏和十六岁的夏主李乾顺的御撵车驾,在数千名御围内班直的拱卫下,再次出现在先前的那个视线极好的高坡之上。
黄罗伞下,枪戟如丛林,身着锦袍铁甲的御围内班直侍卫各个精神抖擞神情彪悍。
而他们的新任统军,年仅十四岁的后生晋王李察哥,身穿乾顺御赐的名贵犀甲,手持宝刀,肃立于阵中,身旁旗牌官中军官都是四十好几的壮汉,但是对这个年纪还不及自家儿子大的小上司,却一点也不敢轻慢。
别看这小家伙年纪不大,但是在沙场之上却当真不可小看,挥刀砍人直如砍瓜切菜,一点不手软。
而且权威严厉,聪明机敏,有人犯了军法说罚就罚决不含糊,不要妄想能欺瞒于他。
才过了三天,吃他军棍的人已经超过三十人,二人掉了脑袋,一时御围内班直的军纪成为诸军之冠,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乾顺和梁太后坐在御撵之内,身穿名贵的狐裘抵挡寒气。
乾顺哈着暖气,面色兴奋,好象个搬不倒骑兔子没个稳当劲儿,颇有些手舞足蹈之势。
而群臣则目不斜视,梁太后皱着眉头看着儿子,暗中拉了拉他的袍子,乾顺才坐下。
这时嵬名阿埋自坡下而来,察哥亲出拦下,亲自验过御令,才抱拳放行。
嵬名阿埋心中虽有不悦,但是知道此子乃是太后扶植的人,无奈之下只能暗道一声后生可畏,便至御驾前施礼奏秉,言说各军已然齐备,只待陛下降旨。
乾顺依旧是那样的不稳当,听得嵬名阿埋说完,便迫不及待的又跳了起来,不过总算还是记得母后在侧,转身对梁太后说道:
“母后,嵬名老统军亲自指挥攻城,母后便下旨全军进攻吧。”
梁太后眼见儿子如此不稳重,也只是叹气。
站起来,威严的扫视着众臣,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拔剑出鞘,高喝道:
“我大夏虽马上立国,然亦知纲常。
吾侍东朝恭顺,称臣结盟从无背盟,东朝却一再背盟相逼,屡兴无名之师犯境,试问我大夏何罪之有?
如今东朝凶狂,吾等岂能坐以待毙?
此战我大夏空国而出,万众一心必克东朝!
此战能有先登者,士卒立拜将军之位,将官立刻封侯。
城内财货,任其索取!
凡临阵退缩者,立斩!
传令诸军,全力攻城!”
梁太后说完,将宝剑一举。
震天鼓角响动,无数西夏将士爆发出呐喊巨潮,仿佛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众臣高呼兀卒威武。
接着便看远处黑压压的无边人潮开始向平夏城的城墙处缓慢涌动,就像涨潮的海水逐渐漫过所有的地面,接着那数十台巨大无比的对垒巨车也开始缓慢的移动,伴随着轰隆隆的碾压地面之声,好像一个个突兀的耸立在人潮人海之中的巨大怪物,再向平夏城墙慢慢的逼近。
之后,那些巨大的楼车上燃起了不可思议的烟和火,燃烧的炮石被弹飞了起来,凌空砸在宋军的城头,发出恐怖的轰鸣。
西夏众臣之中,响起一片敬畏惊叹之声。
如此巨大的战车,代表的就是不可战胜的巨大力量,那些党项各部的大首领大酋长们,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认为这是天神才具有的神力,有的小酋长甚至开始跪下向天叩首,把佛珠掏出来念经。
当然其中也有神色如常的,这些人大多是精通汉学见过世面之人,知道这种东西在东朝军队里根本不希罕,只是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自家大惊小怪罢了。
这些人多带着鄙夷的情绪看着那些念神拜佛的乡巴佬们,有些人甚至不加掩饰,但是有些人掩饰的很好。
这其中就包括了西夏的御史中丞仁多楚清。
仁多楚清站立于臣僚之中,看着那无边无际的西夏兵海蔓延向那海中孤岛般的城池,还有那震天动地的号角。
同时看着不远处仁多保忠的背影,心情复杂,充满嫉妒和不甘。
自己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前途了……
什么御史中丞,在西夏这个国度里,谁又真的把这个官职当回事?
西夏讲究的是实力为尊,而自己无兵无将,光杆司令一个,十足朝堂之上的傀儡小丑。
若在东朝,御使中丞乃是能与宰相抗理的超级重臣,但是在西夏,他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的笑柄。
仁多族的权柄,原本应该是自己这个仁多零丁的嫡子继承的。
但是,没人服自己。
仁多保忠窃取了继承权,成了新一代族主。
那些仁多族的骄兵悍将也没人搭理自己,自己在仁多族内权力斗争中已经属于被遗弃的失败者了。
而在西夏朝堂之上,自己也属于装点门面的摆设。
没人重视自己的意见,自己虽然名为仅次于国相,但是梁太后也从来不曾就任何军国大事询问过自己的意见。
自己对于西夏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西夏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呆下去呢?
作为一个早被宋朝奸细策反,长期暗中通宋的西夏大臣,他早就暗中做好了随时离开西夏的准备,但是他一直在等待时机。
自己在西夏毕竟还算名义上的重臣,无偿享受着第一等的荣华富贵。
但是到了宋朝,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
会比现在还好吗?
不太可能。
至少仁多楚清知道宋朝决不会封他做御使中丞。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