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太子,就算是当今陛下,即使他手握天子玺,也休想让吾等儒生俯首闭口!”/p
“暴君就是暴君,怎么能因暴君掌握了刀剑,我们就闭口不言?!”/p
“子孟子曰:‘舍生而取义者也’,吾从夫子学,岂能以一死而避暴君乎!”/p
说到这里,广王孙腰杆登时挺得笔直,如同夫子附体,散发出一股“志士仁人”的气势来。/p
“王孙。”/p
热血没有沸腾,须发没有结张,江公甚至都懒得站起来,只是靠在坐垫上,眯瞪着眼,用一种独属于老年人看淡一切的口吻感叹道:/p
“这世上,有哪等君主不似‘暴君’啊。”/p
“老师!”/p
“三王不曾是暴君,尧舜二帝也不曾是暴君!”/p
作为一个法先王,崇古的儒生,广王孙理直气壮地拎出完美,如同圣人的二帝三王来堵住江公的问题。/p
“某些君主恣睢是因为他们做的还不够好,不是因为所有的君主都恣睢,所以他们也恣睢。”/p
“你看,尧舜二帝,夏禹商武周文三王,不就不恣睢吗?”/p
“二帝三王……”/p
听到这,江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猛地瞪大眼,看向自己的弟子,有些莫名其妙地说道:/p
“王孙,咱们是荀夫子一脉的谷梁,不是孟夫子一脉的思孟,你法哪门子的先王啊!”/p
“老师,这……”/p
脸色一僵,同样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尴尬地低下头,广王孙小声嘟囔道:/p
“这天下儒生本是一家,何必分的那么清楚,能宣扬‘仁’就行。”/p
“呸!”/p
迎头就是一口唾沫星子,听到弟子辩解,江公登时大怒,一下从坐塌上站起,抄起一旁的拐杖,就是劈头盖脸地打去。/p
“啪,我叫你儒生本是一家!”/p
“啪啪,我叫你不必分的那么清楚!”/p
“啪啪啪,我叫你能宣扬‘仁’就行!”/p
“嘭嘭。”/p
也许是江公留了手,亦或是江公年老体衰真的没力气。/p
在承受“暴风骤雨”的同时,广王孙还有心情继续开口辩解:/p
“老师,大家都学从夫子,本就是一家嘛。”/p
“呼哧,屁的一家!”/p
喘了口粗气,住着拐杖微微喘息,江公指着广王孙喝骂连连:/p
“你出去逛一圈喊一声,看着三辅之地的儒生怎么看你这个鲁儒。”/p
“是和谐有爱,合同一家;还是鼻孔朝天,不屑一哼?”/p
再怎么留手,再怎么年老体衰,终究是被棍子抽了几十下,不是一点都不疼。/p
“嘶。”/p
在江公停手后,广王孙连忙搓了搓红肿的手臂,嘶着冷气,呲牙咧嘴地说道:/p
“老师,人家看不起,那还不是因为咱们鲁儒百十年前做的那事,实在是太丢人了吗?”/p
“明明是给项王哭丧,结果被高帝带兵一围,就怂了,连个屁都不放就缩了回去……”(注一)/p
“这不能怪别人看不起咱们鲁儒,真的是咱们鲁儒不争气啊。”/p
广王孙越说,江公的脸色就越黑,等他说完,江公已然是漆黑如墨。/p
“别说别人了,我都瞧不起百年前,鲁地的那帮子的家伙。”/p
白眼一番,鼻孔一抬,广王孙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江公作为一个鲁儒的自尊心。/p
“王孙,你!”/p
“哐当。”/p
拐杖倒地,江公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地坐倒坐塌上,颤颤巍巍地说道:/p
“老朽,老朽怎就教出你这么个混账来。”/p
“老师,老师。”/p
江公一倒,广王孙也慌了,不敢再耍什么嘴皮子,连忙上前。/p
抚胸口的抚胸口,掐人中的掐人家,捏脚的捏脚,好一通忙活,江公才缓过气来。/p
“……”/p
刚睁眼看到广王孙那张笑脸,江公就立刻闭上眼,扭过头,抬起手摆着,赶臭虫一样说道:/p
“去去去,莫来污我眼。”/p
“老师说笑了,弟子除了老师这里,还能去哪。”/p
挤出大大的笑脸,广王孙不走反进,一把抓住江公的手,笑道:/p
“弟子是年轻人,而年轻人,总是要放肆一二的。”/p
“放肆?你是太子吗?你爹是皇帝吗?你有放肆的资格吗?!”/p
“呸,还拿老朽说的话来噎老朽,真是不当人子!”/p
张嘴又是一口唾沫星子,江公睁开眼,戳着广王孙的脑门,气哼哼地说道:/p
“不是瞧不起鲁儒吗?老朽就是鲁儒,你尽管瞧不起好了。”/p
“老师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弟子的,怎么能瞧不起老师啊。”/p
被吐了一脸唾沫星子也不恼,广王孙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说什么也不肯走。/p
“好,你不走,我走!我走总行了吧。”/p
猛地发力,把广王孙推了个趔趄,江公瞪了他一眼,住着拐杖,气哼哼地走了。/p
“老师,老师,莫要丢下弟子。”/p
揉了揉发疼的屁股,广王孙迈步向前,几步追上江公,殷勤地伸手搀扶,笑呵呵地说道:/p
“当弟子的,自然是要相伴老师身边,侍奉晚年呢。”/p
“侍奉?”/p
“呸,你少说上几句气人话,老朽就心满意足了。”/p
“哈哈,老师。”/p
……/p
注一,/p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p
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史记·项籍本纪》]/p
虽然司马迁是个项粉,大大美化了项羽本纪里的史记,但“鲁父兄”这个作秀还是太生硬,太夸张了,也太让人看不起了。/p
说起来,两汉时期,为主死节的不是没有,前汉有田横,后汉有臧洪,都是一城,一岛与之共死这等震撼人心的事情。/p
可鲁儒们呢?他们嘴上说着“为主死节”,但一等到鲁公首级,一不哭二不闹三不上吊,老实巴交地当起顺民来,还偏偏自诩“忠心”……/p
[“……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田横)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p
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p
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高帝闻之,乃大惊,大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亦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史记·田詹列传》]/p
[初尚掘鼠,煮筋角,后无所复食,主簿启内厨米三斗,请稍为饘粥,洪曰:“何能独甘此邪?”使为薄糜,遍班士众。/p
又杀其爱妾,以食兵将。兵将咸流涕,无能仰视。男女七八十人相枕而死,莫有离叛。/p
……洪邑人陈容,少为诸生,亲慕于洪,随为东郡丞。先城未败,洪使归绍。/p
时,容在坐,见洪当死,起谓绍曰:“将军举大事,欲为天下除暴,而专先诛忠义,岂合天意?臧洪发举为郡将,奈何杀之!”/p
绍惭,使人牵出,谓曰:“汝非臧洪畴,空复尔为?”/p
容顾曰:“夫仁义岂有常所,蹈之则君子,背之则小人。今日宁与臧洪同日死,不与将军同日生也。”遂复见杀。/p
在绍坐者,无不叹息,窃相谓曰:“如何一日戮二烈士!”/p
先是,洪遣司马二人出,求救于吕布。比还,城已陷,皆赴敌死。——《后汉书·虞傅盖臧传》]/p
义之一字,慷慨激烈如斯,又怎么可能是一场连死都舍不得的作秀能秀出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