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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芋猛然想到了什么“阿弥陀佛”的东西,提着裤带就跳下了床:“奶……那天晚上我那样喊筱夕都是闹着玩的!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对您有别的想法啊!奶,您回去吧……这一切都是误会啊……”
老人家难得老脸一红:“死北瓜!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啥?!我怕你以后被孙媳妇治得太死,当年的事最关碍的地方都没跟她说,现在趁她睡了,特地偷偷告诉你……”
直芋立刻跳上床,抱住奶奶大腿不肯松手:“奶奶!您大小就最疼北瓜了!您要说就说个全套的吧……今晚上这么一闹,我估计筱夕她一辈子都不能告诉我……”
“乖孙儿,该你知道的,奶奶一句话都不会少说;可我告诉孙媳妇的,你得自己从她那里问出来。这就是夫妻的相处之道:每个人都抓着对方的痒处,这样每天的日子就都过得跟新的一样。一边要是把另一边全都吃透了,那肯定就得天天瞄着外面的,这日子就没法过啦……”
屋外一张贴在墙上的嫩脸一红:老太婆,算你厚道,小姐姐也不欺负你孙子了,大不了不听就是。捂着耳朵,便蹑手蹑脚下了楼……
“奶?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啦?”
老人家高深地一笑:“死丫头片子刚才在外面偷听,现在走啦……哼!还想跟我斗?来,北瓜,奶奶跟你说个全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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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过那张户口簿和医院开具的工作证明,原来她是一个叫做林清的护士,农村来的,粗手粗脚,没啥文化,却被派去照料一个叫做荆重的省厅高官。
老荆和杨团长一直不对付,前几天被杨团长的副官逮着机会,狠狠揍了一顿。那个副官下手也真叫狠,当时老荆被抬进来的时候,除了双手,身上没一处地方不是断的。
荆部长看着不老,可是一头白发,平时没事就喜欢看报,却经常有字不认识,需要不停翻字典。
林清看不过去:“重官啊,你看报的时间还比不上你翻字典的时间多呢!”
荆大部长咳嗽了一声:“小林同志,怎么跟首长说话呢?”
“啥首长啊?”迢迢“都不认识,不用查了,这是很遥远的意思!”
“放屁!这个字首长能不认识吗?你一个农村来的小姑娘,有心学习文化是好的!可是在首长面前卖弄就是不对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行啦,行啦,这里又没别人,别演啦!”
荆部长一个劲地朝林清使着眼色:“那我考考你,”隔墙有耳“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啊!俺是农村来的,俺们那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哪见过把四个字连在一起念的啊?俺只听过猪耳朵、驴耳朵,您说的那个啥啥有耳是啥,俺是从来没听过……”
小护士很虚心地蹲在床边,荆部长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发抖:“这才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嘛……来,这个词的意思首长和你一起去字典里找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林清看着病床上那个全身绷带的男人安静地翻着字典,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银发之下的脸孔是如此年轻,仿佛一个看到《渔父吟》还会哭出声来的孩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再一次守护在这个男人的病床旁边,一直到他先行离去,她都相信:这个男人只是头发白了,心却从来没有变老过……他肯定是忍不住跑去问那个渔父,你为什么要沉江……为什么……
“荆部长,你的报纸。还有,这是杨团长给您送来的花。”
“小林,报纸放这,花给我扔出去!”
“啊,部长,这花你要是不喜欢,那你送给我成不成?”
“哼,小林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受了资本主义的腐蚀!这不是花,这是资本主义的毒草!给我扔出去!听到没有?”
这是荆部长第一次冲她吼,那段时间,医院上下议论纷纷,都说林清右倾情结太严重,同事们在疏远她,领导们也在估摸着这个月的比例得把她算上。
“我,最后,再说一遍。给我,把花,扔到外面!然后给我喊:打倒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万岁!”
林清哭着跑了出去,把那盆花当作老荆砸到了楼下,发泄般地大吼:“打倒资本主义!砸死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当时杨团长刚好来医院视察工作,花盆落在他身前一尺。院长看到革命一生的老同志差点被当成是“走资派”砸死,腿一软差点跪下,结果老杨很大度:“这个小同志觉悟很高嘛!革命在基层就应该这样开展,人民群众对于党内走资派的刻骨仇恨必须调动起来啊!”
院长连声解释:“这个小同志是我们医院的新人,还不知道怎么样用社会主义理论武装……”
杨团长的副官拉住他:“团长正在基层寻找新一代的红旗手,那个小同志革命热情很高,团长很喜欢。”
林清就这样在医院留了下来。
“荆部长,您真的不喜欢花吗?”林清给老荆换完绷带,偷偷的问。
“我喜欢草。”荆部长说完看着小林护士满脸飞红,不禁纳闷:“小林同志,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要不要紧?”
“我……没……不是,那个……荆部长啊,你为什么……喜欢……那个,草啊?”
“我老家在湖城,那里挨着鄱阳湖,你是不知道啊,那湖里的水草可全是宝贝啊。什么水芥、藕芥子、藜蒿……”
本是从农村出来的,和荆部长算是半个老乡的林清,此刻居然听着荆部长说着那个养育了省内无数乡民的湖泊听入了境。
“……小林同志,时候不早啦,回去歇着吧。”
“您再讲讲吧,您说的不少事我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哩!”
荆部长看着女孩发亮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女孩的痛苦是青涩的、缠绵的、近在咫尺的,可男人的痛苦却是沧桑的、窒息的、遥不可及的。林清在无数本小说里听说过这种痛苦,可却是第一次在自己的生命中第一次体验到了。
林清哭了,她忘了自己这是第几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哭泣,因为只有他不仅宽容着自己的幼稚、娇气、任性,却又在无时无刻地逼迫着自己变得成熟、独立、懂事。
“重官,我好累,我想见见洪刚……”
荆部长交给她一个精致的小枕头:“平时把这个缠在肚子上,累了,你就要想:这就是洪刚,你得把他生下来!”
医院里的小护士们开始躲着荆部长——这个首长刚来的时候还挺规矩,可熟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他是下流胚,总爱摸女人的屁股!
每天还在老荆身边转悠的护士就只剩下小林,可是同事们渐渐惊恐地发现林护士的肚子被老荆给摸大了!
荆部长横声横气地对院长说:“老荆家无后,你们咋处分小林我不管,反正孩子我得生下来!”
小林住进了一个独立的产房,老荆守在她的旁边,别的护士都不敢进来。久而久之,本来是专门委派照顾荆部长的林护士,变成了专门由老荆照顾的小林。
“嫂子,再过一个月你就能见着洪刚啦。”
“重官,为什么要为了我这么做……不值得……”
“蒋大哥说过,我的命局好,什么大灾大难都殃不着,什么大福大贵都捡的到。等会出院了,杨团长会派车把你们娘两送到湖城,那里一出门就能见到鄱阳湖,您肯定喜欢。”
“重官,我本来就应该跟着老蒋去的,你和老杨不该为我冒下这么大的风险……”
“嫂子,您就是学问太高了,啥事都不往好处看!我估摸着啊,过不了几年,蒋大哥的帽子就能摘了!到时候,您就回到省城,我还指望喝上您亲手煲的鸡汤哩!”
“官儿,你以后找媳妇可咋办?”
哈哈……大嫂您甭操心,蒋大哥给我算过,以后我的媳妇名字里带木字,蒋大哥算啥中啥,他说官儿以后能找着,那肯定就差不了!“
蒋先生的那封遗信荆重并未读过,他在信里告诉自己的幼妻:乱世将至,想要保全自己只能找一个已金破木的勇士来依托。
以金破木就是“荆”,林清想要告诉眼前的以金破木的勇士:自己的姓氏里就是带木的,从前的名字更是一口气带上了六个。可是一出口,却是:“那行,嫂子以后帮你多留意着些!”
荆重哈哈称谢,起身就要去屋外抽烟,那一刻,林清感觉自己就像忽然被这个男人带走了灵魂似的:“你别走!”
男人没回头:“嫂子还有事?”
“没……我,我想吃碗面。”
男人的语气轻松了下来:“好哩,银鱼肉丝的?”
“银鱼在省城不好找,只要是碗面就行。”
“得哩!您好好候着吧!”
面端来,上面飘着银鱼和肉丝,也许是太久未吃的缘故,林清只觉得那味道和老蒋做的一丝不差。
1957年年底,康复的荆重出院了,怀里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大儿子,身后跟着一个捂着脸不敢见人的婆娘。
那个婆娘叫林清,她从指缝间打量着这个陌生残忍的世界,只觉得有那个男人挡在身前,自己便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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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干嘛不名正言顺地把你娶过门?非得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不给您名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直芋问老太太,筱夕听了瞪大眼睛:“兜啥圈子?奶奶,你怎么故事没跟我说全乎?”
老人家呵呵一笑:“林筠窈当年可是过街老鼠,老头要是娶我过门,当着亲朋好友的面把盖头一摘,那场面就好看了。”
老太太冲直芋眨巴了一下眼睛,直芋立马按照剧本里写的张大了嘴巴:“谁是林筠窈?奶,老头当年在你之前不会还娶过一个媳妇吧?”
“行啦,事情我给你们都说全乎啦,你们回去路上核对核对,当年那些破事也就都清楚啦……”
筱夕不服:“奶奶,你还没说跟我一个富家小姐为啥会爱上一个乡下小伙儿呢?”
“这事儿……我都告诉北瓜啦……”
直芋会意地接下台词:“奶,你光顾上跟我说当年老头和你风花雪月了,一点没顾上说正事啊?当年那个蒋老头后来去哪了?还有老北瓜他不会真的是您当年给老头戴的绿帽的吧?”
“行啦行啦,是时候上路啦,不然北路这一路回去又得超速……老大今天还要送报纸过来,老太婆要去工作啦,你们有啥事都路上说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哟,诶哟!清点……老北瓜!筱夕啊!你大妈来啦!”
洪子的破电瓶车总算及时出现在了门口,直芋大妈坐在后座上一个劲地拧着洪子腰上的肥肉。
“大伯!大妈!”
“筱夕啊!老北瓜忒不是东西!你们小夫妻来了,他这几天一直瞒着我!要不是我昨天实在起了疑心,都……”
“跟你说了你还不得天天往这跑啊?你一个老古董,天天往年轻人身前凑,人家怎么玩得开心?诶哟!你别捏!别在人前捏我……你这是给筱夕树立错误的示范!”
直芋看着这个大妈虽然左手捏着老北瓜的肥肉毫不留情,可右手却挽在他的臂弯里从没松开过,这倒是稀罕事。而且看这满面红光的样子,莫非是昨晚上被老头托梦了?
“谁说的?我和大妈最能聊到一块了!碰着啥事了,我都是第一个给大妈打电话!”
筱夕说反了,洪子把直芋当二爹,洪子媳妇就把筱夕当“二妈”;感情上一出现问题就给筱夕打电话,哭死哭活的,还最喜欢挑小两口房事的时候!
“来来来,筱夕,这是大伯的一点心意。你们拿回去,保证每天都用得上!送什么都不如送这个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