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赵渭与凤醉秋抵达利城,去刑律院见桑采。
桑采虽指名要见赵渭与凤醉秋,却又要求分?别见他们?二人。
她一?个阶下囚,敢提这样的要求,无非也是因为手中还有筹码。
都?督赵萦急欲确定夏骞是否同谋通敌,自是准了。
刑律院早早做好?周全准备,官员与差役陪同赵渭先?行进了审讯房。
桑采已经在刑律院的牢房里待了一?个多月。
刑律院并未对她动?过刑。
但?她本就柔弱,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涯,动?不动?刑似乎区别不大。
此刻她坐在椅上,双手被?反剪捆缚,再无从前的精致柔美。
她的眼神?略有些涣散飘忽,面上惨白,唇色却是不正常的红。
她说话时气?息虚弱,声线微颤。
“我与夏骞并未向官府递交婚书,也未宴请宾客,《戚姻律》中夫妇同责的法令对我们?并不适用。这事,他告诉你了吗?”
赵渭惊讶挑眉:“没有。”
桑采通敌叛国的案子查了这么久,至今没有任何证据能明确指向夏骞。
若夏骞早说了与桑采之间?是这样的情形,就不会被?关押至今。
“算他聪明。”
桑采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笑非笑。
“我做的事,夏骞并不知情。你若答应放过他,并且不牵连我的两个孩子,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指名要见赵渭,居然是为谈条件保夏骞,这真是谁也没想到的。
“稚子无辜,本就没谁要牵连你的两个孩子。”
赵渭从容靠坐在椅中,十指交握。
“听你这意思,是因为夏骞没有主动?撇清与你的关系,你才下定决心要保他?”
“或许吧,”桑采有气?无力?地扬唇,“女子总是容易心软在细节上。”
“哦。”
赵渭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但?也没兴趣再深究。
“你说夏骞不知情,他就真不知情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桑采仰头?闭目,唇角扯起小小笑弧。
“你们?查了这么久,若有证据能坐实他与我同谋,你今日也不会来这里听我说话。”
桑采说夏骞并非她同谋,甚至不知道她替北狄人做事。
对此,赵渭其实是信的。
桑采和北狄人之间?的联络渠道,主要是她身边那?位管事大娘。
据那?位管事大娘的供述,事情都?是避着夏骞做的。
夏骞极看重“承恩侯继子”这身份,在大节上是断不肯行差踏错半步的。
对于这一?点,桑采很是了解。
“我一?开始就想过的,他若知晓是要为敌国做事,说不得?转脸就把我出卖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反而可以利用他的身份行事。”
桑采倒也没兜圈子,有一?说一?。
“他这几年确实是去了几次临川,也确实越境去过北狄地界。但?他只是去找我父亲当年想找的那?种陨星矿,不是真心替我寻父,所以他根本没与北狄人接触。”
这事不是夏骞亲口告诉她的,但?她都?知道。
她当初委身于夏骞,本来就是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夏骞不但?得?到了她的人,还从她手里得?到了她父亲留下的合金铁冶炼之方。
以此为条件,夏骞答应亲自去帮她探寻父亲下落。
可惜,夏骞既非婚姻良人,也不是什么有诺必践的君子。
他从桑采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却没有真正履约帮她寻找父亲。
他只一?心想着炼出那?种合金铁,为自己?换得?个锦绣前程。
看透这个真相后,桑采再无计可施,却又不能轻易与夏骞撕破脸。
北狄人就在此时暗中找到桑采,她便答应了与他们?合作?。
“你们?这是什么表面夫妻?”
赵渭啧声摇头?,倍感无趣。
不过,他并不关心桑采的心路历程,只想把条件谈清楚。
“你要我‘放过夏骞’,是指放到什么程度?”
桑采说:“让他回上阳邑吧。我的两个孩子已没了母亲,有父亲陪着他们?长大,勉强也算我尽力?补偿了。”
对那?两个孩子,她心中是有愧的。
她生下他们?,不是因为与他们?的父亲彼此深爱。
他们?只是她求夏骞救自己?父亲的筹码之一?。
好?在孩子还小,不怎么记事。
只要将来没人在他们?耳边嘴碎,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难堪的真相。
既赵渭承诺不牵连无辜稚子,她这做母亲的在临死前保全他们?的父亲,再有承恩侯府庇护,至少能换他们?安稳长大。
她不是想保夏骞,而是保住夏骞,那?两个孩子才能一?生无忧。
赵渭认真权衡片刻,冷静点头?:“我可以和你谈这笔交易。不过,你现在就只保夏骞,不打算再管桑先?生死活了?”
“我为我父亲尽全力?却无功,或许天意如此,就这样吧。师兄对我说过,金云内卫派了暗桩潜入北狄,这几年一?直没放弃寻找我父亲。”
桑采扯了扯嘴角。
“这件事,我还没当面谢你。”
桑韩私自越境前往敌国寻矿,已属于违律犯禁。
若被?有心人翻出来,扣他个通敌的嫌疑都?算有理有据的。
昭宁帝将这消息压下,尽量保全桑韩身为铸冶大家的名节,已是仁至义尽。
圣意默许金云内卫派专人潜入北狄寻找桑韩下落,这就是给赵渭面子。
赵渭却不居此功,摆摆手,不受桑采的谢。
“桑先?生于我有半师之谊,况且还有陈至轩的情分?在。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无动?于衷。这与你无关,不必你来谢。”
桑采更了更,神?情古怪,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你这么急于撇清,是怕凤统领误会你是为我才插手此事?”
赵渭嗤声,淡淡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她是你?”
以凤醉秋的眼界和胸襟,根本不会生出这么小家子气?的误会来。
对这一?点,赵渭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这副“以心爱姑娘为傲”的坦然模样让桑采愣了愣。
稍顷,她泄气?地软下双肩,仰头?靠向椅背,笑容发苦。
“是啊,她和我不一?样。”
她心中万般感慨,赵渭却懒得?搭理,只就事论事继续谈。
“你要保夏骞,得?看你口中那?个秘密有多大分?量。”
桑采呆呆望着房梁上的积灰,弱声弱气?。“古籍中记载的那?种陨星矿,我父亲和夏骞都?没有找到。但?我知道哪里有。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我不会告诉你。我只能说,千真万确。”
这是她手中最重要的筹码,她不会将消息来源告诉任何人。
赵渭歪头?,将信将疑地打量她。
“你若真知道哪里有这陨星矿,为何不拿这消息与北狄人换你父亲?”
“我父亲被?他们?用提线香控制,他们?已经得?到了合金铁的冶炼之方。若我再把陨星矿所在的真正地点告知他们?,我父亲才真活不成?了。”
赵渭点点头?,颇为感慨:“从前没留意,如今才知道你竟也有几分?聪明。只可惜桑先?生从前对你溺爱太过。或许真应了那?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桑采闭上眼,自嘲轻笑:“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怪谁,没处说理去。”
人都?说慈母多败儿。其实慈父也不遑多让。
从前桑采最引以为傲的,便是父亲对她的偏疼娇养。
桑采其实是有哥哥姐姐的。
哥哥不幸早夭,她并没有见过。
姐姐比她大十来岁,性子风风火火,要强自立,是个不太会讨父母欢心的倔姑娘。
而桑采自幼体弱,常在父母面前哼哼唧唧撒娇,轻易就得?了所有的关爱。
姐姐被?父母冷落多年,远嫁淮南之前更是与父母爆发了激烈争执,竟至于断绝了关系。
后来母亲因病过世,只剩桑采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就更将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桑韩是铸冶上的学问大家,却宁肯家学散佚,也不舍让小女儿吃苦担当传承。
一?直以来,桑采什么都?不必学,什么都?不必做。
只需当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无忧无虑依赖着父亲就行。
到父亲出事时她才明白,一?个人没有自己?的立身之本,是多么凄凉又无助。
身边连个可以全心信任、商量主意的人都?没有。
遇事根本没章法,简直就是无头?苍蝇。
最初她以为自己?与赵渭有婚约,赵渭便理当接替父亲成?为她的依靠。
可赵渭没理她,赵渭的父亲赵诚锐又闭门谢客,她自觉被?辜负、被?悔婚,便含着愤恨与报复的心思,咬牙与夏骞走到了一?处。
可惜夏骞对她没几分?真心,更不是重诺君子,并非她想象中能给她依靠的良人。
她绝望到病急乱投医,便选择了与北狄人合作?。
开始为北狄人做事后,她才逐渐发现,自己?似乎也算个可造之材。
虽比不得?赵渭那?般天纵英华,至少还有聪明、镇定、机敏、缜密这几项优点。
随夏骞到了赫山以后,她时常在想,若她也和师兄一?样,自幼在父亲跟前勤勉受教,扎扎实实拥有一?技之长,如今或许也能小有成?就。
那?样的话,她或许就不必走上叛国通敌这条不归路。
可惜可叹,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一?步走错,十步难回,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到了头?。
“想想我也真够倒霉的。咬牙走上歪路,对手却偏偏是凤醉秋。到头?来什么都?没做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除了苦笑,桑采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表情。
她真心觉得?凤醉秋是她的劫数。
不过,这与赵渭无关。
她觉得?,赵渭大概也没兴趣听她多废话。
“我告诉你陨星矿所在的地点,你放夏骞回上阳邑,成?交吗?”
赵渭颔首:“好?。反正我拿夏骞的命也没用。”
既夏骞并未同谋通敌,放他回上阳邑也无妨。
交由承恩侯府约束看管,让那?两个小孩儿不至于幼失双亲,权当积德行善了。
得?了他的承诺,桑采放下心来,闭目仰头?,有泪自眼角滑落。
“原州,槐陵,见龙峰北山。那?里就有陨星矿。”
“原州?!”赵渭蹙眉震惊,“吐谷契人这些年频频攻击松原崔巍山,莫非就是为了这矿?”
赵渭到底是信王府的公子,国境堪舆图是自幼便烂熟于心的。
凤醉秋驻守北国门时的主防区在松原郡崔巍山。
崔巍山中,是有隐秘山路可通原州槐陵县的。
“这也能猜到?不愧是你啊,”桑采低声笑笑,眉目恹恹,“好?了,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了。请帮我唤凤统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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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采很清楚,自己?这事快结案了。
通敌叛国,人赃并获,注定难逃一?死,神?仙也救不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总想说点平日没机会说的心里话。
可惜她在利州没什么亲人朋友。
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和凤醉秋说几句了。
“凤醉秋,我真的很佩服你。”
有一?缕阳光自高高的小窗透进来,许多细小尘埃在光柱中旋转轻扬。
桑采定定望着这处,浅笑喃声。
“管事大娘应该已经招了吧?北狄人最初的计划,本是想让我在赫山的饮水里投进摄魂提线香,待我控制了所有人,然后他们?再自北麓发起攻击。”
可惜,凤醉秋治下的赫山防务貌粗实细,饮水进厨院这么细节的琐事,居然要经过四道检验。
且四道检验全通过以后,饮水进了厨院,还会有近卫日夜守着,片刻不离视线。
防得?这么严,桑采根本没有机会下手,那?些人只能临时调整了计划。
仓促行事破绽便多,北麓行刺的局被?凤醉秋随手破得?个七零八落,闹那?么大动?静却无果。
“原来你常去厨院为夏骞做吃食,竟是在找机会接近饮水?”
凤醉秋忍不住笑了。
“真对不住,我无论坐镇何处,都?习惯严守饮水。”
她毕竟曾是戍守国门的领军之将,对食物和饮水保持高度警惕算是基本功。
想在厨院有所动?作?,根本就是一?脚踢在铁板上。
桑采也跟着发笑,孱弱的双肩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