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ill太太被他逼得实在没办法,迫于无奈这才终于说了实话。政治和战争的事除了政客谁也说不清楚,养母只听Dean在电话里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些关于教会之类云云,语焉不详,她和丈夫都没听明白,却只知晓了一件事——Dean出国不是去国际援助,而是以士兵的身份去了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妇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担心失态的她心急地低头翻找手帕,可摸遍了身上每个口袋都没能找到。尚还沉浸在震惊中的青年就这么傻愣愣站在车外看着养母上上下下找一块手帕,直到看见几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他这才如梦方醒,反应迟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Dean骗了他,谎言拙劣——或许他知道隐瞒不了多久,所以都不曾费心再去寻找什么更加合理的借口。Sam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Dean都不会骗他,这一次却被这个事实狠狠掴了一耳光。
一年后,他本科毕业了,顺利地进入斯坦福大学法学院深造。拿到offer那天他只是照例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养父母这个好消息,老人们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他忍不住问了一句Dean有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于是欢快的气氛就这么又被他的多嘴给破坏殆尽。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Sam踩下刹车,双手握着方向盘,在夜色中因为前车的红色尾灯而微微敛起眉尖。或许是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平日里向来活泼的Jessica此刻坐在车里格外沉默。有那么一瞬,他有些想向她倾诉的冲动,他想告诉坐在自己身边的同事他有个多么可恶的哥哥,可回想起过去四年的提心吊胆与挣扎无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去年从法学院毕业,四年间他总是下意识关注那些有关战争的报道。无论电视镜头之下出现的是何处的战场,他一定会凝神屏息地注视,妄图从那些从镜头前一闪而过的士兵之中找到一张熟悉的脸。但他也是害怕那些报道的,尤其是关于阵亡士兵的,每一次报纸上列出了那些士兵的名字,他都不得不按捺内心的恐慌认认真真阅读名单,一个一个确认那些人当中没有Dean。
他甚至做过无数噩梦,梦见沙尘飞扬的战场,头顶飞过战机,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梦见自己踢到一顶头盔,上面写着一个D开头的名字,他捡起它,举目四望却找不出它的主人;梦见浓黑色的葬礼,从墓园传出的礼炮声惊动了停在树梢休憩的雀鸟,它们惊叫着振翅飞出树丛,羽毛落在崭新的星条旗上,他就看着它被盖在了一口棕色漆面的棺材上。
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下意识摸出手机,匆匆拨下烂熟于心的号码,可听筒里每每只是传出该号码已被暂停的机械语音。
四年了,几乎没有过真正开怀的时刻,眉梢永远都是忧心忡忡地皱着,笑不出来,也找不到什么能大哭一场的机会。
其间也听养父说过,Dean给家里打过两次电话,问了家人的近况,还特意问了一些关于弟弟的事。
这也正是最令Sam愤怒的地方,Dean可恶到都不愿同他说实话,可恶到明知他会担心恐惧却还是一意孤行上了战场,却还要惺惺作态地装作关心他。他宁愿Dean只给Neill夫妇打去电话,而对他的事只字不提绝口不问。
将同事送到她家楼下,Sam把车停稳,Jessica下了车,却还是颇不放心地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
“嘿,Sam。”已经关上了车门,她却还是弯下腰,隔着车窗对车里的青年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Jessica的话让正欲离开的Sam一愣,抬头眼神微妙地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这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轻轻说道:“谢谢你,晚安。”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就算是Jessica说出了这句话,就算心中仍旧充满难以消抹的愤怒,可无数过往的画面还是宛若有了自主意识那般一帧一帧闪过脑海,无数声音降临耳畔,稚嫩的童音,粗哑的变声期,明朗的青年嗓音……它们和那些画面纠缠到一起,每一字每一句都言辞凿凿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Sam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见同事已经走进了大楼,这才用力踩下油门,掉头往自己的公寓驶去。而距离那栋大楼越近,各种复杂的情绪就于是难以平复。首当其冲的当然还是怒意,可Sam不得不承认在看到Dean出现在自己公寓门口的那一瞬,梦靥般困扰他四年之久的恐慌终于落地,在对上记忆中那双碧绿眼眸的同时顷刻之间化作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想拥抱Dean,可心中愤愤之情又难以平息,他甚至想哭,却不愿在连实话都吝于告诉他的兄长面前落下眼泪。
他不想原谅Dean。
把车停进车位里,一个人走在灯光昏暗的停车场里,脚步的回声步步紧跟。大楼里的廊灯又太亮了,保安冷漠的脸太蠢,电梯开门的声音太吵,一切都让他烦躁不堪。最后站在公寓门口,钥匙就握在手里,盯着锁孔愣愣看了许久,他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迟疑害怕什么。
被迫深呼吸了几次,草草在心里打了几段咄咄逼人的腹稿,咬住颊肉飞快地开了锁,推门进去正要质问指责Dean,还没张口,就发现兄长坐在沙发上,仰着头靠在靠背上就这么睡着了。
呆呆看着那边睡得酣甜的男人,所有的愤怒不甘陡然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胸口一阵发闷。烦郁地扒了扒头发,眉头皱拢又舒开,最终还是无奈地从房间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兄长身上。
轻手轻脚,都不敢叫醒他。
守着Dean到深夜,见他一直睡着不曾醒来,翌日还有工作的Sam也只能草草洗了澡回房休息。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很晚这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清晨醒得很早,睁开眼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客厅,却发现昨晚早早入睡的男人此刻竟还维持着同前夜一模一样的姿势缩在毯子里还沉浸在梦想之中,愣了愣,Sam只好又蹑手蹑脚回房,刷牙洗脸时都不敢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直到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回头又看了兄长一眼,在心口盘踞整晚的怒意不知何时也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皮,掀起一看,藏在底下的竟只有无奈和苦涩。
轻轻关了门,乘坐电梯到地下车库,第一次在开车时播放了Dean喜欢的摇滚。
工作的事务所距离公寓不到十分钟车程,这也是为什么昨天下午他会让陪着他熬了几乎整整两天的Jessica去他公寓休息一会儿的原因。他和Jessica是大学同学,又一起进入了法学院,最后还收到了同一家律师事务所的offer,两人的关系自然比其他人亲近一些。
一到事务所,早到的Jessica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Sam知道她想问什么,却刻意将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状态之中,不让他这位朋友有机会问她想知道的那些事。几次想开口去都因为Sam太忙而失去机会,女孩渐渐也明白了什么,终于不再试图同他搭话。
到了傍晚下班时间,向来不在乎加班的Sam破天荒抓起车钥匙准时下班,路上也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一路急匆匆赶回公寓,打开门却发现Dean不在客厅,昨晚拎过来的行囊也不见了,只有一条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放在沙发上。
错愕片刻,Sam随即便再次出了门,一边朝电梯走去一边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Neill太太告诉他Dean中午回去过,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刚刚离开,但她不知道Dean去了哪里,还以为又回Sam的公寓了。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Sam听完养母的话,下意识朝着大楼外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再次走进了电梯。
他在公寓里等了近两个小时。
Dean没有来。
送来近一个小时的外卖还放在茶几上,已经冷了,原本诱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此时也变成了催人呕吐的油腻气味。
等待的焦虑与等不来的烦闷令青年怒不可遏,手指轮番快速敲击着玻璃茶几,墙壁上的时钟秒针一圈一圈走得分毫不乱,指针逐渐迫近数字9。摸出手机想打电话,想起那个号码早就被暂停,烦躁地将手机扔到茶几上,手指敲击玻璃平面的频率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重,青年忽然抄起手边一本杂志重重扔向墙壁,恰好砸在了悬挂在那里的十字架上,于是“砰”一声,钉得不太牢固的白色十字就这么重重落在了地板上。
Sam喘息着,向后用力倒在了沙发靠背上。空气里的油腻气味让饥肠辘辘的他感到恶心,可他此时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手收拾冷掉的外卖,只是这么坐着,喘着粗气,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Dean。
为什么就算Dean一声不响地回来了,他也依旧找不到他。
枯坐了不知多久,气到麻木的手指从茶几下面摸到电视机的遥控器,打开电视,随意地转到一个正在播放新闻的频道,他也没有刻意关注,就任由电视机里嘈杂的声音充盈整个客厅。
又是关于同性恋问题的专题报道。
Sam感到厌烦,动动手指又换了一个频道,播放的是什么电视剧他也不知道,闭上眼睛只是听。正在此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懒散起身拿过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以为是有新客户了,即便心中再是郁郁不堪,他还是按下了通话键,将手机贴在了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