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蕴字数:41313
楔子楼前相望不相知
天宝七年的长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几年都来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惊雷的街鼓刚刚敲过数轮,余韵震得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双耳轰鸣,再无困意,天色已经飞快地亮了起来,绛红的朝霞迅速扩散到大半个东方,于片苍茫的灰白中,显出难以言说的明艳和宏丽,而西侧半轮残月犹未全落,笼着淡淡晓烟,缥缈清浅。
这是长安城的早晨。
长安的早晨,自然有千万种景象,万千种声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经冬不冻,青藻丝丝缕缕,随水晃动,这时辰也有早起的黄莺紫燕,在池边初发嫩芽的柳枝上停驻,与水中浮沉锦鲤隔水相对,黄鸟歌喉婉转,如珠击玉,锦鲤唼喋轻轻,几不可闻;碧瓦飞甍的大明宫外,丹凤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响动,推开宫门的武士神色森严,动作谨慎,仿佛连这声音,都带着皇城不可质疑的威严;
又批悬箭壶佩宝刀的翊卫即将换岗,初生的暖阳照上他们身上的皂绢甲,反射出淡漠的光泽,十余双战靴踩过宫城的青石,整齐有序,脚步声如同是由个人、双脚踏出。住得离皇城较远的官员们,已经早早起来,只待街鼓敲过,便要或乘马,或坐车,前往皇城内的各部衙署办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说笑着同行,谈的不是城中近来传抄的好诗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闻。偶尔有人停下来,在某家蒸饼铺子买几个樱桃饆饠和胡麻饼,以襕衫袍袖托着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体!当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这些,清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闹的,便是东西二市了。
数千家商铺在西市汇集,除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们交易珠宝、丝绸的店邸开门较晚,其他各种衣肆、绢行、麸行、饼团子店、柜坊、油靛店、凶肆、药店、彩缬铺子……早在街鼓未响之时,已有各种声音交相响起:有柴禾在火中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有铺排布料比对针线的窸窣声,有剪刀开合的咔嚓声,有煎药时风炉空气鼓动的呼呼声,有砧板上斩肉的钝响……有夫妻俩在商议店里的五福饼该不该换馅子,有主妇在呵斥睡懒觉的儿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洒扫,快些在酒垆上设酒,这几日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这样的名婢女。
听着店主已下楼去了,打着呵欠的她,终于偷空伸了个懒腰,闭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红的双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来半夜鸡叫的故事不是编的,您个资本家,起得比我们这被剥削的人还早啊……”忽然店主又伸头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将烧缸也擦过!”裴璇吓得个激灵,只道他听见了,慌忙答应着:“是,是。”随即失笑:她用普通话抱怨店主,这中古时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听得懂?
——是的,她是个穿越者,虽然,她起早睡迟,而且只是个酒店服务员,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样呼风唤雨。
不过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经历了许多艰辛方才生存下来,在从21世纪的女大学生变成掉落唐朝、语言不通、没有户口——“籍书”——的黑户之后。这种没有学业压力,将来也不必在职场奋力拼杀的日子,旦适应,便相当吸引人。
店主虽然很像周扒皮,人却很善良,对她也比其他人更为客气,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小巧,未经涂染,也透着健康的淡红,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节纤细秀气,肌肤白嫩柔腻,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脉隐隐可见,双手腕玲珑纤巧,从棠梨色的圆领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色益发衬得肤光
如玉,肌理细润。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丽的双手,开瓮新酎的黄酒,取只葡萄折腹银杯,浅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倾泻入杯,漾开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几个人不会魂销魄荡,饮而尽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这双手所能带来的利润。而和这样双手比起来,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标致。不过,这也是裴璇的幸运:“要是长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样,干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发了阵愣,取了块布,仔细擦拭烧缸。烧缸平日多在火上,不过唐时烧酒加热多是低温,是以擦起来也不脏手。待得厅中洒扫已毕,外头已是红日高照,人声鼎沸。她倚在扇花屏上,漫不经心地向楼下看去,却忽然愣:楼下已有许多麻衣如雪的士子们走来走去了,有的脸带欢容,眉梢眼角都带着二月的春风,脚步格外轻快,有的色沮势消,步履迟缓,甚至刻意不与他人同行。他们身后,也多有人指点,神色或艳羡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吓,困意全无,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张贴的日期,早在五更时,礼部南院门外就该已贴了榜书了。
该死!这几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么?
那个男子……他该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边,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可他笑起来,那些纹路细细攒聚,反而使他的脸比坊曲间的轻薄少年们,更多了分温和沉静的味道,并不显出多少风霜之色。士子们惯例,应试期间在袍外另罩麻衣,显示读书人身份,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敬重。他也穿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旧衣,并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软而且旧,照理,该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么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进士科呢。裴璇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反复想了回,已有酒客上楼来了。裴璇心神不属地上前斟酒递菜,只听他们议论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发煎熬。
忽听人笑道:“听说这科有个姓钱名起的,好不傲气!写诗说什么'世人所贵惟燕石,美玉对之成瓦砾',便似独有他是那荆山美玉,别个都是瓦砾石块,岂不可笑!”另人仿佛老成些,道:“他确也有诗才,狂纵些却也寻常。
此番落第,良为可惜。“先说话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诗才又有何用?如今李仆射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学之士,人尽皆知,不然张相公如何出为荆州长史…
…“后面那人慌道:”噤声!这等话你我岂说得?连性命通不要了?“裴璇不爱读诗,也不熟悉诗人们,却也知道他们说的”张相公“,乃是写出名句”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嫉妒中伤,因此被贬出京做了地方长史。这时再听这人如此仔细,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兼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该是何等样可怖可惧之人?读书时便听说过”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知道说的是他,却不知道,个人要有多深沉,多工于心计,才能如此表里不?
好容易送走了他们,本拟将息片刻,却听楼板声响,又有人挑帘而入。裴璇懒懒起身,道:“郎君喜什么酒……”语未罢,呆立当场:面前人长身玉立,着身淡白麻衣,风度卓然,可不就是他!当下又是惊又是喜,只觉颗心都无处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只低声道:“红曲酒,劳烦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着窗外发呆。
片刻间裴璇将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过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停,便落在酒卮上,眉毛微挑:“这是柏酒。”裴璇笑道:“独个儿喝酒最易醉了,何况红曲酒那般浓酽。我斗胆替郎君换过,郎君勿怪。柏然道:“该当如何,她们教授过你了罢。”她们?裴璇下意识地转头,才见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独自面对他。她惊惶之中蓦然读懂他平淡话语中的意味,双颊顿时烫若火烧:“什么!她们没有……我没有……”李林甫双手放在脑后,头靠在琥珀枕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却不说话。像是怕自己的勇气即将彻底消失,裴璇冲口而出:“我……奴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仆射若能放奴家回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终生……感激仆射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来越紧张,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轻若蚊蚋。
“是么?”李林甫似乎毫不吃惊,起身走到香炉前,打开贮香盒,按灭了残香,重新取出另种香料点燃,房中顿时有种更为幽微细密的甜香,袅袅升起。
他凝望香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道:“阿璇,你听过前朝乔知之的事么?”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摇头。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缓缓道:“长夜难消,不若我讲与你听罢。则天女皇时,有个叫乔知之的补阙。他有个婢女叫碧玉,极为美貌,又懂文辞,乔知之宠爱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儿武承嗣听说了,便将碧玉夺去。
乔知之悲愤难抑,便写了首诗托人寄给她……嘿嘿,那诗名叫《绿珠怨》,说什么'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岂不是要她效那为了石崇殉情的绿珠故事么?那碧玉也当真刚烈,垂泪绝食,三日之后投井而死。“裴璇听得颇为激动,深深佩服这女子的烈勇。只听李林甫又道:”你猜那乔知之后来如何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说了下去:“承嗣从碧玉尸体的裙带上见到了这首诗,大怒,就叫人刺劾乔知之,最后在南市将乔知之斩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脑中阵轰鸣,几乎站立不稳。
“这故事岂不有趣么?”李林甫微笑,“还是时辰晚了,阿璇没精神听故事了?那便安寝罢——先让我瞧瞧你的手。你这双手,当真是当世罕见……”招手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强逼,我只好咬舌自尽。”许是碧玉的故事给了她勇气,她这句话竟然说得非常镇定。
“哦?”李林甫双眉微扬,唇角笑意愈浓,忽然扬声道:“柔奴!”珠帘挑处,个约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比那些少女更为美貌,身段也更为窈窕,穿着浅色縠纱衫子,縠纱轻薄如雾,隐约露出半边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嫩,裴璇虽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脸红,不由转过了脸。柔奴径自走到床边,垂首侍立。
李林甫却不看她,只拉过裴璇的手,骤然加力,裴璇不防,当即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怒,大声道:“你……”怨愤之中,闭眼,便用力向舌头上咬下。
毕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齿接触到舌尖时,她还是停顿了下——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什么极为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她的双唇,随即撬开她的唇缝,便有湿润的触感缠绕住了她的舌,丝丝缕缕的温暖,还带着丝轻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晕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凭对方灵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有些留恋那种唇舌交缠之际的紧密和温热。不知道这种奇异而舒畅的感觉持续了多久,她终于拾回丝理智,拼命用力推开了对方,这才发现,吻了自己许久的,——竟是那个叫柔奴的娇美女郎。
这便是我的……初吻?!和个……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着嘴唇,羞愤交加,瞪视着她,怒道:“你……你……”
竟说不出话。柔奴退后几步,依然微笑着,没有说话,李林甫却笑道:“如今阿璇还咬得下去么?”随意把玩什么物事,又道,“阿璇虽然不及柔奴丰美,胸前却也别有番美态。”裴璇听话头不对,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脑中又是阵眩晕,低头看处,果见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外衫也被他脱去,而唐代的中单(注:内衬衣)颇为短小,根本无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几乎要哭了出来,抓起半臂,连忙掩胸后退。
李林甫却不再理她,反而轻轻对柔奴招了招手,只见柔奴跪坐下来,熟练地为他解去衩衣,将脸贴近他双腿之间,以口相就,轻轻吮吸,不时伸舌舔弄,啧啧有声。李林甫倚在床头,闭目微笑。过了片刻,他随手抛掉裴璇的外衣,双手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纱衫子,顿时露出她滑腻的肩头,和白嫩丰盈的双峰,他手指轻轻掠过柔奴线条优美的双肩,却并不急于向下,而是反复揉捏把玩阵,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拨、按、揉,每个轻微的动作,都使柔奴的身体更剧烈地颤抖,口中不住发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声仍是不绝传入双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掩不住胸前风光,只觉双手真是不够用。想不到他们竟就在自己眼前做这些无耻举动,看来李林甫当真没把她当人!她羞愤欲死,连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只想赶紧跑出门去。她见那二人并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门边,被门缝中轻风吹,双臂阵阵发冷,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还在李林甫床边,而半臂开领极大极低,几乎能够露出大半胸部,只着半臂,是绝对不能出门见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羞意,走过去拿那件外衫,却又怎么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动作越发旖旎,柔奴不时吃吃娇笑,或发出低声的惊叫:“仆射!莫要……那里……摸不得……啊!……”裴璇从前也不是完全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女生,只听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们已然进行到哪步。她在门边坐下,拼命将身体贴上门扇,捂住双耳,只盼离他们远些才好。在无限的羞愤与慌乱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个热吻,竟然隐隐有丝留恋——当她知道对方不是李林甫的时候,她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这个权臣玷辱,另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为方才热吻之际隐约的动情而羞愧了——对方是个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是不算数的吧?
这时李林甫低低说了句话,柔奴忽然起身,将绣帐卷起,灯光顿时将床上切物事的影子尽数投射在屏风上,连四个帐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历历分明,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态动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为清晰。她迷惑之际,见二人已然换过姿势,李林甫侧卧在床,而柔奴则分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上下晃动,双峰随着身体的晃动起伏颤抖,口中时娇吟时低叫,呻吟声随着动作的剧烈程度而变化无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或妩媚或滞涩,或痴娇或,每声都拖出长长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乱。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觉羞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发烫的脸,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向那边飘过去,后来心想反正他们在屏风那边,不知道我在偷看,心中的罪恶感也便少得多了。随着二人姿势变换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甫则在她身后奋力冲刺,双手肆意抚摸她高耸的臀峰和纤巧的后背,在面前这具任他摆布的美丽身体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显挺拔,和白天的他样,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视。那是由权柄带来的尊严和气势,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是在床上,这个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羞耻的地方,也足可以让女性诚心悦服,婉转承欢,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乱的表情,来夸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当然此刻的裴璇还想不到这么多,她渐渐口干舌燥,羞意渐渐减轻,几乎赤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虚,微微发涨,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些。而最糟糕的,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体这些危险而细微的变化。十九岁的女孩儿,究竟无法和浮沉宦海三十余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这副比春宫画更为活灵活现的投影,这场并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战,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继续,房间角的更漏则在自顾自地滴水。细细的水声规律而枯燥,永不断绝,是这旖旎无限的长夜里,惟固守着寂寞和清冷的东西。
第二章红攒黛敛眉心折
楼高不见章台路。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天的光景。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什么衣裳?”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回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合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裴璇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寻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地的人,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人记下。”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个领杖罢。”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床头却雕有数幅合欢花纹,更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之际挣扎扭动。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角在春风中轻轻飘拂。芳芷不敢多说,起身走到刑床前,除去鞋子,趴伏在上面。便有名仆妇道:“芳芷,你自家宽衣,还是我们代劳?”裴璇已听得呆了,这才知道受杖还要除衣。却见芳芷迟疑着以左臂撑起半身,右手掀起衫子。唐时女子皆在裙内着绔,芳芷穿的便是条缬花彩袴,她先将花袴褪至小腿,再褪下浑色罗裙,立时露出白玉也似段肌肤。其时天已三月,西京地气渐暖,但人在室外裸露肌肤,究竟还冷得紧,何况是这般露出大半身体,又贴着铁木刑床。芳芷将手放入粗藤藤圈之中,由名仆妇为她缚上,裸露肌肤犹自不住微微颤抖。
两名仆妇举起刑杖,手腕动处破空风声划过,便闻得声闷响,便是捶落了第杖。芳芷重重抖,那段静好优美,有若山峦的雪丘上,登时现出浅绯杖痕。
廊下众女似已多经此事,只低头不语,只有裴璇喉间低叫了声,好像那刑杖是打在她身上样。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已卑微得多。
李夫人好像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微微笑道:“你姓裴?却为何不是河东裴氏族?”河东裴氏乃是贵族,才士高官辈出,前几年薨逝的宰相裴耀卿,被李林甫陷害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便都是裴氏子弟,但裴璇个穿越者自然无从攀附。
她吃了惊,想不到李夫人对自己的来路已经很熟悉了。却听李夫人笑道:“单为你姓裴,我便不能摧折于你,你只看着罢。”她并未下令停杖,说话之间又已有四五下刑杖着肉的声音响起。裴璇绝望回头,只见有个仆妇牢牢按住了芳芷双手,收紧粗藤,想是她已不耐疼痛,不由挣扎,而芳芷肌肤已印上数道粗细深浅不同的嫣红血痕,斜斜交错,色若桃花,她整个身体因痛楚而贴紧刑床,粉色杖痕、雪白肤色与黝黑刑床对比分明,粉、白、黑三色交映,更兼刑杖挥动之际光影拂动,杖头彩练飘舞,恍惚间裴璇竟有种这不是挥杖残虐而是点染丹青的错觉。
她猛醒过来,悲愤难抑,和身向刑床扑去。
那仆妇收杖不及,这杖正好落在她伸出的左臂上,裴璇登时疼得眼前发黑,只想:“我的骨头断了!我的骨头断了!”她慌乱之中不及细察,只见自己左臂已是新添了道绯红痕迹,连手背也被杖尾余力划过,略有破皮。却听李夫人道:“彩云,你愈发蠢了。十郎最爱阿璇的手,你怎好伤了?休忘了将我的紫玉膏送去与她。”那仆妇登时跪下称是。
李夫人又道:“阿璇要代诸位受过,其志可感,如此,便撤了杖,换过荆条,责她五十记,也就是了。”说罢,示意侍女相扶,施施然走入,竟是要裴璇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鞭了。
已有人将芳芷扶起,其余诸女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很快仆妇取来两根荆条,裴璇见势,咬牙伏倒床上,用力,将裙和袴股脑掀去,心道:“都是女的,我只当在公共浴池算了,有什么好丢脸的。”想虽如此想,但对于能否扛下这五十鞭笞,她实无半点把握,揭去衣裤之后,许是心理作用,只觉空气似乎比方才更冷了些。
没有时间给她调整心态,荆条已然落下,荆条击肉的响声远比刑杖更为清脆,裴璇是先听到这声,才感到臀部那下火烤针刺般的剧痛的。她身体抖,随即拼命抓紧了床头粗藤,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接连而至,缭乱鞭梢每次都在她还来不及感到疼痛的时候,就已重新扬起,然后挟着划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再次甩下。
第五下时裴璇已出了身的冷汗,她的身子也像芳芷样,情不自禁地贴近了刑床,木料并不凉,上面还有方才芳芷赤裸身体偎热的温度,这种间接的亲密接触,让裴璇在剧痛中忽然奇妙地忆起和另个女性的唇齿交缠,她抬起头看向柔奴,只见她目光正向自己投来,点漆双眸中都是焦虑,映着日光,似乎还有泪光莹莹闪烁。裴璇已经痛得失去理智的脑中,反而像漆黑寂夜闪过线天光,她忽然不那么恨这个女子了。
这个念头只是闪,她已没有任何余力再想他事,甚或连愤怒的力气都已快要失去,地下青砖块块,像是放大了的迷宫陷阱,在她眼前忽大忽小,呈现各种飘忽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