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钝秀才一朝交泰_今古奇观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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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钝秀才一朝交泰(1 / 2)

第二十二章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

丈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

红日偶然阴翳,黄河尚有澄清。

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

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权压百僚,僮仆千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

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

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

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

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

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随口吟诗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春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馀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

不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

两年之内,共积得六大缸有余。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

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阖门待勘,未知生死。

其时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尽为仇家所夺。

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米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寺。

长老听得,心怀不忍。

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

长老将缸内所积饭干浸软,蒸而馈之。

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子问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

老僧道:“此非贫僧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馀,流出沟中,贫僧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干,留为荒年贫丐之食。

今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

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王涯丞相听罢,叹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

今日之祸,必然不免。”

其夜,遂伏毒而死。

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

正是: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

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

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

即如荣华之日,岂信后来苦楚?

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

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

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

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

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表字德称。

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

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

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

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黄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

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

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

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

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

说不尽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

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绰号飞天炮仗。

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上读书的虚名。

把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此以礼往,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

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与德称为婚。

德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

但从小立个誓愿:

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

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

见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定道: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

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必肯直言。”

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求救。”

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

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

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

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

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

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

贵造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

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

先生道:“五星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

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

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

不但破家,亦防伤命。

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

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

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

顾祥伸出拳来道:“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嘴!”

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

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

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

正是:

阿庾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

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

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

若论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

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

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

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追解。

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

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

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

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

只有续置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

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央他暂时承认。

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去讫。

却说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不已。

马德称扶柩在坟堂屋内暂住。

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馀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

马德称无可奈何,只中得入官。

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

德称知人情奸险,付之一笑。

过了岁馀,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接。

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

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

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

如此非一次,随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

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

从此亲事亦不题起。

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

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

“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济过别人。

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

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

老王指着路上几颗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

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

再倒一棵,亦复如此。

德称叹道:“此乃命也!”

就教住手。

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不两日用完了。

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五两。

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

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

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

这几夜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

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

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

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

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上路。

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

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

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

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

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

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

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

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馀,盘缠俱已用尽。

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

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

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

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

千里之遥,无由辨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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