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
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
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
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
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
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
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
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
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
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
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
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
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
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
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再作区处。
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
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
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
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
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
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
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我守得几时,亦有何益?
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
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
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
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人家。”
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
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
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
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
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
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话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
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
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
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
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
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
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
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
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
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
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
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
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
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
谁知你丈夫客死。
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谏然。
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
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
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
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
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
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
县兰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
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
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
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
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
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
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
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
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
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
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
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
望爷爷做主。”
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急论。
他因年老脚睒,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
宋福道:“六十七岁了。”
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
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
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
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
原来来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
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
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
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
弟兄两个只是求告。
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
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
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
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
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
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
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
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
正是,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
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
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
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
县主道:“这也容易。”
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
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
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
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兄弟都没话了。
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
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
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
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
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
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
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
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
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
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折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
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
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
此乃吴知县之厚德。
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
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
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
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