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
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人。
再听他声音,越听越像,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假托分付说话,唤他进舱,瑞虹闪于背后,厮认其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
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
欲待盘问,又没个因由。
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娘进舱来拜见奶奶,送茶为敬。
瑞虹看那妇人,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
瑞虹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
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
又问:“那里人氏?”
答道:“池阳人氏。”
瑞虹道:“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
那妇人道:“这是小妇人的后夫。”
瑞虹道:“你几岁死过丈夫的?”
那妇人道:“小妇人夫妇为运粮到此,拙夫一病身亡。
如今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使。”
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
将香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瑞虹等朱源下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
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
朱源道:“路途之间,不可造次,且耐着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
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何如好过!”
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
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
同舟敌国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瑞虹心上一发气闷。
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
朱源叫人问时,却是船头与岸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
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事!”
朱源见小奶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子,权发利市。
当下喝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
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
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
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岂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
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
船过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四假意殷勤,赎药调理。
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吴金死了!妇人身边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
过了一两个七,又推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里嫁了他。
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人,却也心中不服。
为此缘由,所以面和意不和。
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来!”
蜂拥的上岸,将三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
朱源问道:“为何厮打?”
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本,背地逃走,两三年不见面。
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
他倒图赖小人,两个来打一个。
望老爷与小人做主!”
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
那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都是一派胡言!”
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
那两个汉子道:“有个缘故。
当初小的们虽曾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毫。”
朱源道:“你两个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到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铁甏,一个叫秦小元。”
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环,悄悄传言,说道:“小奶奶请老爷说话。”
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扯住丈夫衣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
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
慌忙写了名帖,分付打轿,喝叫地方,将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诉其事。
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
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
朱源又把这些缘由,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
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
扬州城里传遍了这出新闻,又是强盗,又是奸淫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不来观看。
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下。
陈小四看见那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
只见太守却不叫吴金名字,竟叫陈小四,吃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不得不答应了。
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今日有何理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
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虫巴,如今在那里?”
陈小四道:“小的其时虽在那里,一些财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这几个席卷而去,只问他两个便知。”
沈铁甏、秦小元道:“小的虽然分得些金帛,却不像陈小四强奸了他家小姐。”
太守已知就里,恐碍了朱源体面,便喝住道:“不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徒,今在何处?”
秦小元说:“当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
闻得李癞子,白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虫巴三人,逃在黄州撑船过活。
小的们也不曾相会。”
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道:“你与陈小四奸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
妇人方欲抵赖,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
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
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
齐上刑具,发下死囚牢里。
一面也广捕,挨获白满、李癞子等。
太守问了这件公事,亲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审词与看。
朱源感谢不尽,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
大奶奶又见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
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当捕役缉访贼党胡蛮二等。
果然胡蛮二、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
招称:“余哈虫巴一年前病死,白满、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城开铺。”
朱源权且收监,待拿到余党,一并问罪。
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满、李癞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
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打四十。
备了文书,差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遗,犬不夜吠。
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
瑞虹嘱付道:“这班强盗,在扬州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
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并两个兄弟。
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相公之信。
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个月孕,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
后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
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
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他复姓。
以续蔡门宗祀,此乃相公万代阴功!”
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
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就写书信报你得知!”
瑞虹再拜称谢。
再说朱源赴任难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任不同。
真个:号令出时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
其时七月中旬,末是决囚之际。
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
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
府县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
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报知察院。
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
“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
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幼承袭。
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
圣旨准奏了。
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扬州,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斩的斩,干干净净。
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分付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
朱源亲制祭文拜奠。
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
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嘱付府县青目。
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
朱裁另给银两别娶。
诸事俱已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赍回家中,报知瑞虹。
瑞虹见了书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祭。
举手加额,感谢天地不尽!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
其书云:
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
男德在义,女德在节;女而不节,行禽何别!虹父韬韦今不戒,曲蘖迷神。
诲盗亡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年。
然而隐忍不死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阖门之仇怨大。
昔李将军忍耻降虏,欲得当以报汉。
妾虽大流,志窃效此。
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
幸遇相公,拔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
识荆之日,便许复仇。
皇天见怜,宦游早遂。
诸奸贯满,相次就缚;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飨。
蔡氏已绝之宗。
复蒙披根见本,世禄复延。
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兹。
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失节贪生,贻玷阀阅,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
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爱,必能成立。
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
将他遗笔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
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
自此患病,闭门者数日,府县都来候问。
朱源哭诉情由,人人堕泪,俱夸瑞虹节孝,今古无比,不在话下。
后来朱源差满回京,历官至三边总制。
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赐旌表。
圣旨准奏,特建节孝坊,至今犹在。
有诗赞云:
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道裙钗有执持。
堪笑硁硁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