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道路，唯一的捷径，就是你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的。

风袭来，心里就哼着：“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然后，便若无其事、嘻嘻哈哈、没脸没皮地继续生活了。

摸爬滚打着，在这水深火热的世界

我认识海南时他就在拍电影，我们认识快三四年了，他还在拍。

海南是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北京孩子，在部队大院里疯跑着长大，是正宗的胡同串子，带着长在皇城根儿下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由于他退学时正好我也退学，我们就这么成了“退友”，一见如故，有许多共同语言。

我一边打工一边在欧洲浪荡，他扛着机器带着哥们儿跑到美国拍起了他一直以来就想拍出来的片子。我们平时遥望于江湖，患难时刻也给彼此留过话，有需要就张口。

海南的一路上奔波可不少，有哥们儿撤资离开的时候，有遭遇爱情和事业双重打击的时候。片子拍得太久，很多人来了又去，很多激情涌起又落下。他走累了就坐下，一坐能坐一整天，坐到太阳落下去，星星月亮升起来，终于知道饿了，拍拍灰起来继续往前走。

有时我想多嘴说一句，差不多行了，赶紧交差了事，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但又不敢说，因为我一说，他不会争不会吵，只笑呵呵地琢磨一会儿，说：“嗯，你说得也是。”我就知道，他这是心里不愿意了，敷衍我呢。

他心里有一种泯灭不了的情怀，作为朋友谁都知道，这和他作为一个北京孩子的成长经历有关。他对这个城市，乃至国家，有热爱和责任感，他被那些东西鼓动得无法安宁，你说他，他也不会听，你只好看着他，伴着他。

看久了，你发现你鼻子会酸，你会被他影响。

他认为每一代人都需要纪念品，一如20世纪70年代的青春热血，80年代的理想主义。他想记录我们这一代人——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这一代人，在当下这个飞快发展的时代，在面对海量的信息和选择时，要如何狂奔，会怎样迷失，以及多么渴望平静。

在受到事业、感情双重打击的时候，他也孩子气十足地喊着真不想干了，他也无法忽视心里的苦。

他每半年回一次国，会跟我通电话，彼此说一下各自的情况。他还是难免会流露出一些悲天悯人的情怀，譬如关于一个时代、关于一个群体的。

他说这时代多的是抱团取暖、自我解嘲、玩世不恭，用“不认真”来避免“输”，缺的是“匹夫有责”和“知其不可而为之”；他说人们心中太多恐惧，太多绝望，少有人从乐观的角度思考问题，从实际之处谋求改变；他说历史总要向前走，父辈总会死去，总会有一批新人站出来，接管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他说他有责任站出来，并且准备好接受所有的嘲笑，让自己在嘲笑和质疑中不断强大，最终证明给所有人：这个世界需要认真的人。

他不想做渊博和伟大的人，他想做个认真的人，立于波涛澎湃的世界洪流，踏踏实实地走路。

我看到这句话，在微笑中掉下泪来。希望所有在路上、在拼搏、在夜路里的孩子，加油！

他是北京的孩子，他想好好爱这座一言难尽的城市，可他发现当他长大了，终于可以站在高处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这座城市时，这城市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它飞速地跑，快到几乎走光，他说这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代人的尴尬。

他常跟我感慨，二三十年之后回头看，会发现很多闹剧，比如过分渲染理想主义和梦想，放大青春的意义，全民创业、过度消费等等，他说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人稍微抽离出来一点儿，看出闹剧的可笑之处和荒诞之处，这个人就能搞艺术创作了。所以说，艺术家不能太合群，经常得静一静，保持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我从不问他片子拍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上映，创作的人比较敏感，要保护他的创作状态。他每次都表示你还是问问吧，问问我心里踏实，我想想也没什么问的，因为太理解，他说还要两年。

两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年后我什么样子，难说。

我说，这破马张飞的时代你还真沉得住气。

他喜欢《恋爱的犀牛》，话剧看过无数次，每句台词都记得，每一次都不要脸地振臂高呼和热泪盈眶。当他看到马路（《恋爱的犀牛》的男主人公）站在舞台中央，因过度激动而上气不接下气，当他看到灯光打在他身上，听到那句“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坚持到底”，就觉得那个形象异常高大。“岁月流逝，和几年前相比，我越来越明白坚持美好的东西不容易。”他这样说。

他，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

人在行夜路的时候，很容易丧失信心，辨不清方向，哪条路看起来都是烟的，没有一点儿亮，那时会觉得身边刮过的风格外阴冷，你格外恐惧孤独，好像掉进了另一个时空。

行夜路的人是绝对哭不出来的，在真正的烟暗里，它考验的并不是这个人的才华和智商、魅力和金钱。

烟暗像一面镜子，让你认识真正的自己。当一个人陷在烟夜里，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意志。

行夜路的人需要笨，笨到不会怀疑与在意，不怀疑这人世间的妖魔鬼怪，不在意道路两旁的荆棘丛生。聪明人想得太多，反而容易被烟夜吓破胆。

行夜路的笨人，只会沿着一条道儿走下去，实在不行就坐下歇会儿，他能坚持，所以他能够走得长远。

他熬得住，所以他会看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