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杯终于漂到韶乐面前。
敦仪手肘撑在案上,笑得像个贼:“妹妹加把劲。”
韶乐更慌了,脑子咕嘟咕嘟熬粥,脸上涨红一片。纠结着要不要认输,边上突然传来敲桌子声。
余光扫去,顾泊如正托腮眺望窗外,右手却蘸着酒水在铺桌用的石青色绒缎上写字。因前头有杯盘做掩,其他人看不到,可旁边的韶乐看得一清二楚。
萧谦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遇到麻烦,正欲开口解围,却听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青、青岚溪畔、枕风眠。”
“什么?”萧谦没听清。
韶乐鼓足气:“青岚溪畔枕风眠!”
大家头一次听她这么大声说话,有些意外,细想她说的诗后,更加意外。竟然对得还不错,有“绿”,也有意境,渐渐对她另眼相看:合着她不呆呀。
敦仪不太高兴:“对上就对上,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想吓死谁?”
“敦仪,休得无礼。”萧谦沉声告诫,转头向韶乐赔礼,“她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诗对得不错,没准以后阿九还能做个女诗人。”
“而且还是个女诗人中最漂亮的那个。”裴润逮着机会就耍嘴皮。
韶乐心虚地低下头,庆幸逃过一劫。不敢看顾泊如的脸,只盯着他的衣角低声道:“谢谢。”
顾泊如没回应。一片花瓣随风飘来,落入他面前的酒杯,荡漾了他的倒影,和倒影中他略略勾起的嘴角。
几局后各有胜负,韶乐有顾泊如的帮忙,竟一次没输过。越战越勇,说话的底气也比头先足。
最后一局,韶乐熟练地拿余光瞟顾泊如的手。可他写得太快,韶乐没看清,又盯了会,酒水淡去,字迹更加看不清。顾泊如背对着没发现,也便没有重写。
韶乐小声提醒:“干了。”
他没听到。
韶乐急了:“干了,干了呀!”
“什么干了?”萧谦一脸奇怪,探头往她桌上看。
韶乐赶紧坐好,慌乱下抓起酒杯:“我、我是说,干了……这杯。”想也不想就喝了。
头回喝酒,没料到这么香的酒,竟这么难喝。辣得她眼泪哗哗,直吐舌头。
屋里顿时笑作一团,连顾泊如也抖了三抖。
“原来女诗人不会喝酒,这可糟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咱们的女诗人将来没法子名垂青史,这可如何是好?”岑懋揉着肚子打趣。
他这话本无心,敦仪听了却烧心:“哼,庵堂里出来的,能成什么大事?还女诗人?别成女笑话就好。”
“敦仪!”萧谦声色俱厉,紧张地看向顾泊如。
敦仪嘲笑韶乐的过往,却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出身更低贱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只对皇室勋贵开放,极少数情况下会特许一些才华非常出众的寒门子弟入学。
而他顾泊如,就是那个唯一的“极少数”。
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连最普通的私塾都念不起,只能在外头偷听。却因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被前任院首带回书院栽培。后来果不负众望,科举连中六元,声名鹊起。
真正是寒门子弟凭自己的努力一朝跃龙门,被普天学子奉为神明楷模。
屋里一瞬的寂静,韶乐再笑不出来,低头摆弄手指,眼里的灵动渐渐失色。顾泊如只静静喝酒,神色寡淡,一言不发。
大家的心都提起来。顾泊如他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年前,皇上命人在书院正门立下影壁,要求所有学生每日诵读,以示勉励。公主可还记得上头刻着什么?”顾泊如冷眸睨来,隐隐蓬着怒意。
屋里愈发安静,只听得见沟渠里叮咚水流声。
萧谦和裴泽低头默默喝酒,双生子互对一眼,偏头假装看风景。敦仪不解其意,经裴蓉提醒才回过味,气得胸口发闷但不敢说话。
岑懋支头假寐,心里窃笑:真够损的!
那影壁上镌刻着的,正是先帝发迹于草莽,筚路蓝缕创大魏朝的事迹。
别看现在皇室萧家和英国公裴家眼下多少风光,往上倒三代,那也不过是个种地的!真要掰扯起来,没准他们还曾为半袋玉米面红过脸呢!
敦仪嘲笑别人身世贫寒,成不了大器。顾泊如就偏要提醒她,她已经把自己的皇爷爷和外祖父都笑话进去了!
“看来是不记得了,那就烦请公主抄上千遍,以表对先帝的敬爱。”
顾泊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气得敦仪肝疼,偏又无法反驳,驳了就是在打皇爷爷和外祖父的嘴。要不是萧谦和裴泽同时瞪来,她估计又要掀桌。
岑懋看足热闹,笑着打圆场,双生子帮忙插科打诨,这才把这话题揭过去。
只有韶乐还云里雾里,她没细看过那影壁,不懂顾泊如话里的玄妙,只知他三言两语就把七姐姐的嘴给堵死,罚她抄千遍也不敢反抗。
真厉害啊!
杏眼晶晶亮,满脸敬佩地仰望他,忽觉他光芒万丈,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顾泊如受不住这眼神,局促地把头扭到另一侧,耳廓撩过一丝极淡的绯色。
这么点小事,至于崇拜成这样?笨蛋。
神情虽不耐,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