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不愿意一个人先去睡觉,即使很困了,也要看着她睡熟才会离开。他把大部分工作都转移到了家里,几乎推掉了所有活动应酬,哪儿也不去,就整天整天地呆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出门逛街的时候,他一定要紧牵着她或者走在落后她半步的位置,如果雁寒离开了他视野一会儿,他整个人就会极度焦躁不安。
哪怕这些他都掩藏得很好,却还是没瞒过雁寒的眼睛。
她知道这种不安是怎么形成的,于是愈发愧疚心疼。对她来说短短三天的分别,对南洲而言却是大半个人生。她想象不到他这三十年来的日夜煎熬,却也知道那一定不好受,她知道他在研究时空穿梭的项目,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自她走后,他一直努力地想来到她身边,并为此付出了余生。
雁寒不是个很细腻的人,但她总是能察觉到南洲那些没说出口的、微小的情绪,并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给他安全感。
她每天跟着南洲去学校工作,他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在开会的时候,在办公室看文件的时候,她永远在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温柔而长久地注视着他。
南洲从前太拼命,身体不是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瘦得厉害。她于是每天拉着他去进行体育锻炼,限制他的工作时间,下班后陪他一起去菜市场,挑选搭配营养丰富的食材,致力于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燕大校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相携走过的身影。南洲在物理领域是泰山北斗般的人物,本就被一届又一届学生信仰崇拜着,雁寒作为他的神秘爱人,也是让人颇为好奇。
这对关注度极高的恋人每次一出现在学校,必定被周围路过的学生老师拍照上传,然后在内部论坛里盖起高楼。两人都是回头率满分的高颜值,雁寒自不必说,南洲虽然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也是个清隽儒雅的小老头,常年的学术生活赋予了他特殊的书卷气,一身衬衫西裤走在路上的时候,像老照片里走出的清雅文人。
一个英气潇洒,一个清冷文雅,每次都能在论坛上引得一帮年轻学生嗷嗷叫,木舟cp粉多年后重出江湖,竟让不少学生冒着挂科的危险,也绞尽脑汁地往南洲的课堂上挤。
就为了磕到第一手cp。
雁寒一直暗戳戳地想拉着南洲去民政局领证,虽然严格来说,她的父母都不在这边,以后等搜集完精神碎片回到原世界,还得重新再领一遍,但她就是想先定下这个人,把他彻底绑在自己身边。
结婚的意义毕竟是不一样的,领了证,他就是她合法合规的老婆了,以后就算到了天涯海角,她也能理直气壮地追过去。
可她没想到的是,南洲对这件事竟然表现得颇为抗拒,雁寒好几次试探都被他躲了过去。
她有一次终于忍不住挑开了明说,想起自己现在还完全靠着南洲养,吃软饭吃得忘乎所以,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人生头一次为自己的贫穷而尴尬。
她挠头为自己辩解道:“当然,聘礼什么的我不是想赖账,我其实挺有钱的,就是吧,这会儿没带在身上。以后我会补上的,别人有的没有的,你一样都不会少。以后我的全部身家都交给你,家里大事小事你做主,好不好?”
南洲听着这些话,温暖得想要落泪。可他最终还是摇摇头,轻声道:“阿寒,人这一生的幸福是有定数的,不可以太过贪心。”
雁寒蹙起眉:“什么意思?”
南洲道:“你能回到我身边,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如果太过贪心,透支了幸福,你又得离开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想要长久的安心,不想贪一时的欢愉。”
好像每次惊喜都是别离的前奏,他太恐惧了,怕他们刚从民政局出来,下一秒雁寒就又会消失在他面前。
他是很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对于雁寒,他总不吝于乞求神佛真主,去祈盼他们剩余的时间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雁寒明白过来——是上次她的不告而别带给南洲的阴影。
有些事情,她以为随着自己的回来已经过去了,实际却在南洲心上烙下了永久的疤痕。即使外表愈合了,内里也总有一个空腔,在长久地渗血,触不得,一触就伤。
她不愿意太过逼他,就像他说的那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维持现状就很好。南洲今年不过五十,在平均年龄即将突破八十大关的现代,这年纪并不算很大。她想着,她总还有另一个三十年去治愈他的伤痛,抚平他的不安。
可惜她没等到这个机会。
南洲身体一直不好,不仅是常年伏案工作带来的病痛,他所从事的专业和课题都注定他会接触到不少有害物质,尤其是课题推向粒子层面后,他更是频繁地与天体中可能存在的放射性物质为伍,经年累月地损害着身体,终于在雁寒回来的第七年骤然爆发。
这场病来得突然而凶猛,短短几个月,南洲的身体状况就迅速垮塌下去,不得不中止一切工作,住进了医院。
学校乃至国家层面都很重视他的身体,全国顶尖水平的医生联合会诊,敲定了效果好而副作用小的一整套治疗方案,南洲一直很配合,积极治疗,谨遵医嘱,把医生的每一句话都执行得彻底,他想好起来,他和他的爱人才刚刚重逢,还有那样多未完成的遗憾。
雁寒一直陪在他身边,几个疗程周期走下来,南洲整个人变得愈发瘦弱,肩胛骨从宽大的病号服下凸起,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心疼得整颗心脏都被攥紧了揪起来,却还不得不强撑着笑容鼓励她的爱人。她是他仅有的支持和依靠,这个世界再如何广大,他能倚仗的也只有她而已。
又一次介断治疗结束后,护士把南洲推回病房,雁寒走到他身边拥抱他,想要亲吻他的脸颊,南洲却偏头躲开,把脸埋进枕头里,近乎乞求地说:“阿寒,不要看,求你……不要记得我现在不堪入目的样子,太丑。”
治疗和病痛都一样摧毁人的容貌,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丑陋得让人厌恶。他的爱人大好年华,他强留在她身边已属卑劣,又怎么能用这样残破的面容和身躯占据她余生的遗憾愧悔呢?
他希望她心里的南洲,永远是十九岁初见时的美好模样,善良,正直,包容,对世界抱以最大的共情和善意。
雁寒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半晌才落成一个轻柔的拥抱,温热的手掌轻拍南洲的脊背,声音轻哄温柔:“别想太多,睡吧。”
南洲听话地闭上眼睛。
等南洲睡熟,雁寒悄悄离开了病房,冷声问502:“查到了吗,是不是又是世界意志在背后搞鬼?”
“可以说是。”
502解释道:“老大身体差是事实,但按照原有进程,维持健康到六十岁没什么问题,背后的‘人’——或者说这个小世界的世界意志,搞小动作加快了这个进程,老大毕竟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不可能不受世界意志约束,它等于是钻了规则的空子。”
“钻空子?”雁寒冷笑一声,“钻了多少,我总得让它一分不差地给我吐出来!”
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她其实一直受到很大的限制,这鬼世界意志执意要与她对抗,虽然对方也只能在规则约束下给她使绊子,但屎多了也烦人,她早就想统一解决了,没想到对方这次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南洲头上。
那就不能怪她不客气了。
她让502联系时空管理局,以南洲助理为首的相关人员在那边打配合,自己这边正面和这鬼意志对上。
这些年来,她对这世界意志也不是完全没有了解。严格来讲,它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而是规则衍生出来的具有类人思考能力的能量体,用于协助规则掌管世界运转,及时修正一些错误。
因为它本身没有实体,且同样受规则约束,每次想给她使绊子时,都必须借助其他原住民才能达到。由此追根溯源,她掌握了不少这破意志的行动规律,包括她不在的那三十年里,它也曾多次蛊惑南洲,可惜没达到效果就是了。
简单来说,这破意志类人,也同样具有人性的劣根性。如果非要形容它的性格,那一定是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对付这种“人”,激怒它是最好的办法。
她找到破意志曾经的合作对象,许以重利,和对方一起设了个局,逼得它现身。
淡蓝色的能量体一出现,雁寒立即以502为媒介,把精神力化作攻击能量,连绵不绝地朝它涌去,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连形态都难以维持,淡蓝色的光摇摇欲坠,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雁寒几乎是把攻击力量怼上了它的核心,逼它放弃对南洲的小动作
——不是她不想直接灭了它,而是这玩意儿应规则而生,也只能由规则来审判,人类无法真正消灭它,雁寒也只能放弃。
被一介凡人怼着威胁,它无比愤怒屈辱,素来上扬不羁的青年音都扭曲成了尖利刺耳的样子,咬牙切齿地放狠话,又被雁寒威胁着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最终,它还是不得不同意雁寒的要求,放弃了对南洲病情的干扰。
达到了想要的目的,剩下的事就交给时空管理局解决了。高等宇宙中,对于这样夹带私货的破意志同样有审判法庭,雁寒相信,法律会教会这破玩意儿成长,让它知道什么是八荣八耻,五讲四美。
雁寒不知道的是,这个小世界的世界意志被她抓住后,另一道灰影迅速脱离了这个世界,消失在宇宙深处。
那之后,南洲又续了五年寿命。
直到他六十二岁那年,即使没有世界意志从中作梗,他的生命也已进行到尾声。
三十年的分别,后来的几近生离死别,都让雁寒和南洲更懂得爱和珍惜。后面额外多得的五年他们过得很充实,陪伴着彼此,心情一直是平和美好的,一起完成了很多心愿,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南洲依然不愿意深究雁寒的过往和今后,或许在他看来,自己只是爱人人生旅程上的过客,今生能得以陪伴她一程便已很满足,不敢再奢求来生。
雁寒对此没有强求,她只想过好当下,至于其他的,总有时间能够证明。
南洲离开那天,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雪后新晴,白茫茫的大地上暖洋洋的,舒服得人直眯眼睛。
雁寒揽着他在窗边看风景,他靠在她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南洲唇角一直挂着微笑,零碎地和她絮絮叨叨,雁寒认真听着,时不时接句话。
两人谁也没提即将到来的离别,雁寒期待着重逢,而南洲想着,他的爱人会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继续拥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这样也挺好。
时间流逝间,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无尽的疲惫涌上来,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开口。他心知离别的时刻到来了,于是拼尽最后的力气,伏到雁寒耳边,低喃道:“阿寒,我爱你。”
雁寒亲吻他的额头,同样轻声回应:“我也爱你。”
怀中人却已没了气息,唇角犹带微笑,仿佛堕入了一个无边美梦。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合一。
真的是he诶!【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