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露,如啼眼,烟花不堪剪……纨扇上斜斜的写了几个字,附了一茎兰草,污渍点点,白色绢面已经发黄。“这把扇子不值几个钱。”浅浅回眸,娇笑着伸出玉琢般的手指点着扇子上的那几个字。染香微微一笑,抬眼看着浅浅:“你也瞧出来了,这字拙劣不堪,兰草画得也无甚佳处。”浅浅努努小嘴,朝一边上发痴的那人一瞥,忽然抬高声音说:“连染香姐姐也说这字画俱无佳处,我倒不明白了,还有人拿它当宝。”染香回头仔细看看那拿扇子来当的客人——满面痴迷,邋遢肮脏,破烂的绵衣胡乱裹在身上,腰间一根草绳权当腰带,上系着一只半旧不新的皮囊,似是充做酒囊用的。
染香低头再瞧了瞧这扇子,落款题识俱无,而笔力又柔媚有余,颇像是刚习字的小姑娘所书,料得是闺房游戏笔墨,只不知道这叫花子从何得来?或以为是件值钱的物事,拿来换几个酒钱?可如果这样,之前浅浅见他疯疯癫癫的可怜打算给他十来个铜板,他就不该不要,还指明要典当十两纹银。这年头,值十两纹银的货物不是珍稀字画就是宫廷秘玩,这把普通的扇子怎么可能值当十两纹银?染香将这纨扇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这才温言道:“这位大伯,这扇子确实不值十两纹银。或者是我看走眼了也不一定,前面有家大的湖海居,里面掌柜见多识广,或者他能识得此物。对不住了,这扇子小店实在不敢收。”那痴傻的叫花子却似未闻,连目光都未曾从那扇子上移动半寸。浅浅低声对染香说:“染香姐,这人只怕是个疯子,我看干脆把他赶出去算了。”染香点点头,正打算叫人,忽然一阵腥风袭来,啪的一声一个温热腥咸的东西劈头盖脸的打在自己脸上,耳边只听到浅浅凄厉的呼号声。还没等染香反应过来,手已经不自觉的握住了从脸上掉下来的那团东西,接着,染香晕了过去,那一刹那,已经足够让她看清楚手里拿着的居然是——眼睛。
染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只有厨娘徐姥姥陪着自己在房里打瞌睡,浅浅应该和店子里的伙计们在前面店子里忙着。染香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个男人睁着一只血淋淋的空洞洞的眼眶,手里却拿着那颗生生挖出来的眼珠子朝自己扔过来,想到这里,染香不由得惊恐的大叫起来。徐姥姥被惊醒了,连忙揉着眼睛站起来,忙不迭的倚过来搂住染香,拍着她的后背慌忙道:“小香不怕不怕,姥姥在呢,不怕不怕……”染香有了依靠,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伏在床边干呕着,嘴里还抽抽噎噎的喊着:“那个疯子……那个疯子……”徐姥姥赶紧端来漱盂,又想着染香应该是问那个疯子怎么样了,说:“小香不怕啊。姥姥护着你呢。县衙里来人查了说那个疯子已经疯傻了好多年,原是隔壁镇里来的,只不知怎么就来到我们这儿了。后来那个疯子被伙计们拖到街头周郎中那里去了,听说拖出去的时候已经晕死过去了。嗨,谁管他呢?这年头这样的疯子傻子多了去了。”徐姥姥心疼染香被吓坏了,又变了个说法:“小香啊,姥姥年纪大,见得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早些年闹饥荒,人吃人也常见。你就当做了个噩梦,别往心里去……”染香伏在床边吐了好一阵子,只怕连胆汁都吐出了,只觉得一头冷汗,这才就这徐姥姥的手慢慢往后躺下,定了定神,这才问:“姥姥,我总觉得那疯子是故意对着我来的。起先浅浅在外面说给他十个铜板叫他走,他不肯,非说要叫大掌柜出来看他的扇子——”染香接过徐姥姥端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吐在漱盂里,又拿绢子擦净唇上污渍,接着说:“等我出来之后,他就开始盯着扇子发傻,后来我说我们不当这扇子,请他去别家,他就……他就……”下面的染香说不出来,徐姥姥也明白,赶紧端来桌上温着的白粥一口口喂染香吃。
秋老虎的日子,日头未落,暑气还是有的,屋子里湘帘垂地,染香和徐姥姥也都不说话,显得房间里格外寂静。不多时,浅浅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帘子微微一动,月白衫子的浅浅探出头看看,小声问:“姐姐好些了么?”徐姥姥回头说:“是周大夫来了么?”浅浅点点头,又说:“他说早上送去的那个人——”话说了半句,瞧见染香陡然惊恐的眼光又噎了下去:“周大夫说来看看姐姐好点没”徐姥姥回头笑着对染香说:“这周大夫人就是心肠好医术高,这不,前几天衙门里的老爷的亲娘见了他很喜欢,硬是要把侄女许配给他”染香一向不喜听这些八卦,便打断徐姥姥的话对浅浅说:“浅浅,你替我跟周大夫说一声,就说多谢他,我没事了,外头热,还是请周大夫早些回去吧。”浅浅撅了撅嘴,说:“姐姐,这事儿又麻烦又不好回话,人家周大夫可是特意的来看你的。嗯,你还是让姥姥去回吧。”徐姥姥忙摆手说:“别找我,回回来,回回拒,我这张老脸也用不着次次拿出去显摆。”“罢了,浅浅。”染香忽然也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更何况自己确实有话想问他,出言道:“你替我跟周大夫说,今儿我不方便,三日后正好是中秋,中午我在秋迟斋宴请他。浅浅,你记得提前订位子。”浅浅眨眨墨玉般的眼睛,点点头说:“知道了。”
是日中秋,气霁地表,云敛天末。街坊上尽是小贩沿街吆喝着兜售月光马儿,或长或短的绘着太阴星君和捣药的玉兔。而街两边早已扎起了花架,缠上了各色彩纸、金银花朵。今年年景尚不错,县官老爷们也就格外有兴致叫里保们早半个月就开始打点中秋赏灯的事宜了。染香慢慢走在街上,一边盘算着让浅浅分给各位伙计们的中秋谢礼不知有没有短少,一边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周大夫如何问出那不好启齿的问题。不知不觉就走到街心,不留神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也往秋迟斋赴约去的周郎中周蓠韬。周蓠韬眉眼处尽是笑意,微微一作揖,笑着说:“染香姑娘,今儿中秋节,叨扰你的东道了。”染香连忙回礼说:“周大夫客气了。平时我家没少麻烦您,染香今日不过略表寸心。”两人不过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些年景、花灯之类不着边际的闲话,一路往秋迟斋走来。
长年的与草药为伍,使得他身上总是有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清香中泛着苦涩。染香走在周蓠韬身边暗自想着,就像他这个人,和他做朋友很舒服,可是一旦存了点别的心思,这关系就扯上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别扭。当年孤身一人搬来这里的时候,初见这平易近人、大方淡然的少年郎中时,确实存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心思,可惜不久就发现他的平易近人、大方淡然也不是只对着自己一个人,四下里多少女子总爱生生病引得他去瞧病。渐渐地,自己的那一点心思也就冷了下来,毕竟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还是赚钱吃饭比较重要。再后来,浅浅的爹临终时因着自己翰林遗孤的那点子文墨和执拗脾气,便将浅浅和这家当铺托付给了自己,讲明的是除非浅浅找到了夫婿可以托管这家铺子,否则自己绝不能先浅浅出嫁。这副重任压上肩头,染香便连那一星半点心思也没有了,所以虽然后来这周郎中屡屡上门拜访,自己却始终闭门不见。
“染香姑娘,你是东道,这菜还是姑娘来点吧。”对面的周蓠韬依然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带着点戏谑的说。染香脸一红,他分明是在故意刁难自己,早些时候替自己看病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不吃荤,连做药的蝉蜕她都不许出现在自己的药方子上,这会儿怎么点菜?总不成点全素宴?还没等染香开口,那周蓠韬轻轻一笑,目光变幻,伸手招过小二,点了几个时令菜“菊花醉鱼”“莲藕豆腐”“清炒菜心”和一份莼菜羹。点完菜,他双手搁在桌子上,摆出了一副你问我答的姿势等着染香开口。染香抿了一口茶水,顿了一顿,举杯道:“周大夫,今天是中秋佳节,染香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周蓠韬点点头道“染香姑娘,我也敬你一杯,算是答谢你今天的邀约。”两人碰杯,各自喝了一口。染香想了想,伸手从身边的绢袋里掏出一把白纨扇伸到周蓠韬面前,说:“三日前送到你那里去的那个人就是为了当这把扇子来我家的,我,总觉得他不是偶然出现的”正说着,小二嘴里唱诺着:“莲藕豆腐到!”一盘菜就放到桌上了,周蓠韬夹了几片藕送到染香碗里,说:“你先别给我看。那扇子上似是有字,是不是幽兰露,如啼眼这句诗?”染香皱眉道:“正是,唐朝李贺的诗。你怎么知道?”周蓠韬瞥了那扇面一眼道:“果然。这疯子真是命大,这几天为了救他,我把家里什么黄汤白水都给他灌了下去,昨夜里他总算捡回来一条命。我知道这句也是因为他这几日略清醒得时候就是反复念这个。”染香点点头,那天的场面太血腥,她实在不敢回想,只好捡重要的说:“周公子,这里头我总觉得有事,麻烦你等他好了帮我问问看,成么?”周蓠韬静静的看着染香,本来清亮的眼睛下面青了一圈,显然是没睡好,估计是被吓着的,点点头,然后开口道:“下午我会写个安神的方子给你,你按照这个叫伙计们去抓药,吃了应该晚上就能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