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微云揭开帘子看见沉沉的黑云低垂在天边,如倒悬的黑河,似乎下一秒就要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这渺小而可怜的人间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荒烟蔓草,丘坟累累,几株形状可怖的枯树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枝桠。寒风从枯树的枝桠间呼啸而过,拨弄出夜枭的嚎叫。
太清往四处打量了一下,竟然曼声唱起了一个小调。她的声音本自清亮,这会儿故意往豪迈里唱,倒也相得益彰。微云凝神听去:
“一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原来是唐朝王昌龄的《古从军行》,配上太清的调子,令微云也不禁击节为赞:“好诗好调好嗓子。”“果然好调么?呵呵,想不到我扈三的歌调还有幸得到云儿的赞赏,真是三生有幸啊。”扈三从黑暗中遥遥发出干枯的笑声。微云略微蹙眉,淡淡的说:“你自问文才武略不输于任何人,既自信如此,又何必在意微云的评价?更何况,这歌儿确实唱得好,我不过就事论事。”
“好一个就事论事!”扈三拊掌,“云儿,你这幅脾气真是叫我爱煞了……”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意图,不妨直说。”微云无意与他再说那些旧事,直截了当的问。
扈三默不作声,只听蹭的一下,车厢里忽然亮了起来,一盏小小的牛油灯悬在车厢顶上,微微摇晃。扈三的独眼在火光的照射下愈加显得狰狞,微云扭过头去,看着窗外。对面那人拍了拍手,太清的歌声住了,余音袅袅,于这秋夜里愈加显得凄凉万分。
“云儿,你可知你们叶家因何被抄?你爹爹哥哥因何被判死刑?”
微云脸上却神色不动,心内却波澜万丈。在那度日如年的炼狱里,她也曾想尽办法想从这个恶魔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有关那场泼天祸事的实情,但扈三却始终避而不谈。后来逃出了凝香坊,她也不曾放弃打探,可是朝代已然更迭,当年的旧案更加成了秘闻,想要打探一点消息更是难如登天。扈三而今却主动提及这件事,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底牌是什么。扈三嘴角微微一撇,一扬手,车窗外一串烟花闪过,忽的火光熄灭,整个车厢塌了似的往下陷落。微云大惊,伸手欲攀住车窗向外跳。
“小心啊,别把手割破了……这窗户上可有剧毒。”扈三关切的声音飘渺在耳边。就着闪烁的火光,微云已然瞧见那窗户原是精钢炼成,乌黑发亮,边缘极薄如刀刃,闪着蓝芒,一望而知淬上了剧毒。缩回手,微云略有安心,回身做好,心知定是扈三方才发动机关才会导致车厢下陷。
不多时,车厢已经定住,而一片黑暗之中,一片死寂。微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太清、扈三竟似凭空消失了,可方才那一刹那确实有听见扈三的声音。微云不敢乱碰这充满危险的车厢,伸手撕开外衣下摆,缠住双手,小心翼翼的往车门那里摸去。车厢并不大,走得了几步,已经碰到冰冷的车门,原来也是玄铁所制,微云暗自心惊,不知道自己被扈三这个疯子带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
慢慢推开门,柔和的珠光将外间照得有如白昼,触目处尽是粉纱软幔,顶上悬着夜明珠,倒似是女子的闺房。微云心里惊惧万分,这地方犹如裹了蜜糖的毒药,眼见得愈是柔靡,下里就愈会凶险万分。微云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慢慢走下了马车。这里应该是在地下凿开了一条通道,之前马车停下的位置应该就是入口,而太清的歌声、扈三的烟火定就是信号,通知地下的人打开开关。那么扈三的用意自然就是让自己单枪匹马的走过这条凶险之路,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大概也只有在这条路的尽头才有可能知道。
微云凝神往前走,头顶的夜明珠铺成了一条线,指引着前行的路。明珠的柔光间或反射着一些晶亮刺眼的光芒。微云细细打量,发现那重重叠叠的帐幔中间散漫的堆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成串的玛瑙松石就那么散落在地上,数丈高的珊瑚宝树也是东倒西歪的依在墙边,瑶簪宝珥更是如沙石一样若隐若现的覆没在垂在地上的的红纱里,料想这些胡乱堆在外面的金银珠宝在其主人眼中应该只是些微小物。微云暗自心惊,这些年在外面也听说扈提督手握兵权,权倾天下,可是没有想到他的财富居然富可敌国。
大约走了五十丈远,路便有了分岔。微云停了下来,仔细打量两个路口,却发现一模一样,两边的路口各画着一幅画。微云先看左边的那画,画笔粗糙简略,寥寥几笔,画的似乎是一个贩卖人口的市场,有两个赤着上身的奴隶被绳子捆着跪在高台上,台下则是三三两两的富家打扮的人。有一个服饰华贵的小女孩被画得略微靠前,虽看不出具体面容,但一双眸子画得极其传神,那一股子悲悯便是这简笔线条也遮掩不得。即便如此,也无甚特别,微云只好去右边看看,也一样如此。心知这必然是扈三设下的第一道难题,微云心里反倒安定下来,是题便定有破解之法。
她平心静气的走到左边由上而下一寸一寸仔细观察,两幅画并无甚区别,只有……对了,就是小女孩眼神所指。左边那副女孩的眸子看住的是那高台上偏左,而右边那副……则是偏右。也就是说女孩子所看中的奴隶不同,想通了这一点,微云忽的就联想起扈三常常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云儿,你那么小,怎么就会勾引男人了呢?明明你先看中的是我,为什么你又不要我了,却要了那个该死的短命的小鬼。”是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幅画里德情形,他说自己要了那个小鬼,那么就是高台右边画着的那个矮小的少年,而左边那个高一些的奴隶难道就是当年的扈三?
微云的手心一层冷汗,难道这个小女孩就是儿时的自己?难道扈三对自己的彻骨的恨和畸形的爱就是在这高台上萌生的?微云后退一步,心中一凛,这件事对于自己而言,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但对于扈三而言,却是他人生中不可开解的死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自己选择右边这条路,无疑就是死路一条,而如果自己选择左边这条路,也免不了要承受扈三的怨气。事已至此,不可迟疑,染香还在他手里,微云心念及此,便踏上左边这条路。
左边这条路和之前的那段路大不一样,前面的那条路就如那人间世十丈软红,充满了抉择,而现在脚下的这条路则是如同鬼蜮。黑暗,鼻间隐隐嗅到恶臭,身旁也是浮着着青蓝色的磷火,脚下咯吱咯吱的踩到一些硬脆之物,微云心中突突乱跳,根本就不敢往脚下看,只是拼命的往前走。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一阵幽怨的歌声飘渺传来,在这样的鬼蜮里显得异常可怖,微云咬住嘴唇,心知这是用来吓唬人的,便也不理这歌声渐渐变得凄厉如鬼哭,只管尽力想些美好阳光的物事。像是感应到了微云的抵触,那唱歌的声音忽然变得娇媚轻快起来。但是听在微云的耳朵里,却如有雷击——那分明是小妹的声音,那般清甜活泼,如黄莺婉转,自己绝对不可能听错。微云欣喜不已,急忙顺着声音的源头跑去,那是她的染香,是她生死相依的妹妹。十年前,阴差阳错的姐妹分离,而今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抛下你了……
染香、染香,微云差点脱口而出喊出来,忽然脚下一软,似乎是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微云低下头就着漂浮的磷火细看,赫然是一个人的断手,浮肿苍白,被自己踩得骨肉分离,一张皮平平的黏在自己的鞋底。微云控制不住的干呕起来,眼角余光看到无数的断肢残躯,两旁的石壁上也是黑沉沉一片,是无数的人血干涸所致。这里完全是个人间地狱,那个恶魔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
又惊惧又恼怒让微云冷静了来,不对,刚才那声音绝无可能是自己的小妹。自己当年从凝香坊逃离出来的时候以为小妹已死,但已经过了十年了,小妹的声音怎么可能依然如十年前一般稚嫩?刚才那唱歌的人于此一路上已经转换了三种声调,由最开始的幽怨到凄厉如鬼,再到小妹的娇滴婉转,三种声音截然不同,显然是一个口技高手。她的目的似乎是引诱自己往声音的源头那边去,微云打量了一下这条黄泉路,果然尽头处又是一个分叉口。
忍住恶心,微云匆匆来到那分岔口处,声音是从一边的通道里发出,另一侧则悄无人声。微云选定了那安静的一条路,强行站直身子,慢慢的走了进去。一进去,便是一个中空的山洞。似是将一座山体凿空了,脚下一条路悬空着迂曲盘旋而上,望不见顶。山腹中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呼呼的吹着,吹得路旁照明的火把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