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天机令(七)
只一个喘息空当,小姑娘手上倒拿的烛台,离萧弋的面门已不到半寸。
然而就在萧弋危如累卵之际,只见他突然睁眼,没受伤的那侧身子也在同一时间抬手,瞬间握住了烛台的另一头,随即胳膊向后一拉,便反借着小姑娘挥动烛台时的力道,从床上坐起身来。
小姑娘被萧弋这么一拉扯,脚丫一个没踩稳,就也一屁股跌坐床榻另一端。
不出萧弋所料,这位作无风榭侍女打扮的小姑奶奶,正是秦绯。
由此看来,虽然沈夜前往南海的目的有了变化,但剧情走向仍旧殊途同归——在这段剧情里,秦大小姐依然有着她自己无可撼动的地位。
秦绯一击未中,张皇失措,小嘴儿已经咧得老大,却又因为怕被外间发现,难得地光张嘴不出声,失去了从前魔音震天的灵魂。
萧弋斜靠床栏,深皱着眉瞧着秦绯,小声道:“斐斐,你能摸到这儿来,说明外面一时半刻地没有人,不必绷着脸不说话。”
秦绯大眼睛里蹭蹭窜火,像是要拿眼神烧死萧弋这尊瘟神。
她使劲儿想从萧弋手上抢回烛台的控制权,却不想,越用力,那烛台就被萧弋捏得越死。
萧弋稍稍再一晃胳膊,就从秦绯手上夺过烛台,丢到一边:“怎么,你来到这船上这么久,都还没找到你的曦行哥哥?”
他出此一问,秦绯小脸蛋一瞬红得发紫,终究绷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没见到———”
她话已脱口而出,才又惊觉不对,气急败坏地戛然收声。萧弋这家伙,怎么能对她的行为都了如指掌?又怎知沈夜会在船上?
“你若已与沈夜见过面,定不会做出刚才的举动。”萧弋叹了口气。
这位秦大小姐,实在是太让人头痛了。
谁知秦绯听到萧弋直呼沈夜大名,立即就飙出了能杀人的眼神:“我曦行哥哥的名讳,是你这恶徒能乱叫的吗?!”
她一边急吼,一边小拳头说冲萧弋飞来、就冲萧弋飞来。
可惜了,甜美可人的小姑娘,却不怎么长记性。她刚刚手上拿着武器,都没干过萧弋一个伤病缠身的人,更遑论现在赤手空拳。
萧弋胳膊蓦地一晃,就把秦绯的手腕捉住,再一个拧身挪移,便硬是双脚落地、站了起来。他所施的力气也不算大,秦绯却就是挣脱不开,也被他带着又站直了身。
“萧弋,你、你要干嘛?!”秦大小姐无能狂怒。
萧弋别过脸去想了想,现下当用那种表情面对秦绯,才能展示出炮灰反派的本色,于是再抬头时,便歪了歪嘴,邪魅一笑:“你不是想见你的曦行哥哥么,跟我走,我保证你能见到他。”
他抓着秦绯的小胳膊就踏出房门,表面上是将秦绯死死钳制,实际却是拿她当了根拐棍,借她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萧弋歇息的这间屋子,位于大船的顶层,房门外便是长长的夹廊。
廊道拐弯处,无风榭一个侍女被扒去外衫,晕倒在不见光的角落里。
萧弋早在港口时就已察觉沈夜行迹,也一早料到沈夜会追踪到寒江雪的这艘船上。
是以这时他一看便知,秦绯定是追着沈夜,混在寒江雪在当地聘请的到船上烧火做饭的杂役中,偷着摸地上得船来。不奈船上无风榭的手下众多,总是人来人往。秦绯不但没见着沈夜,还不得不一直躲着,愣是一连三天都找不到个机会出来。
这会儿她见寒江雪去了萧诰船上,才终是寻到了合适的时机,打晕了去往萧弋房间送餐食的那个侍女,自个儿换上了侍女的衣服。
萧弋也不和秦绯废话,一路拧着眉、阴着脸,死抓秦绯不放,带她沿楼梯下行。
不料,两人才到下方一层,就又碰到了两名侍女。
那两人见到萧弋都大惊失色,接连上前询问萧司非欲往何处去,并好言劝说他赶紧回房休息。
萧弋身子一横,就把秦绯挡在了后方,不让两个侍女看到秦绯的正脸,又残暴地对两人道,自己睚眦必报,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被俘的萧肇,谁敢阻拦,他就要谁好看。
两名侍女提心吊胆,又不敢担责,只好在前方为萧弋引路,谁也不敢回头去瞧萧弋此时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也自然没看出来秦绯不是自己人。
寒江雪在大船底层的船腹之中,专门辟了块地方出来,用以关押萧肇和他的敖人同胞。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萧弋便让那两名侍女先走,也仍旧没让她们瞅见秦绯的脸蛋,甚至门前的几个看守也都被他凶巴巴地一并喝退。
众人全都谨记着寒江雪临行前的命令,要尽量满足萧司非的一切需求,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由得萧弋张牙舞爪,同时自个儿心里纳闷,凭什么独有一人、能有资格被萧弋留在身边。
这一路之上,秦绯都被萧弋死死拿捏。
她身处险境,自是不信萧弋会带她去找沈夜,却也更不晓得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所以萧弋这当儿再去瞧她,就见百般屈辱的悲情、与百折不挠的毅色,竟在她脸上共生共荣。
“萧弋,你到底要干什么?!”秦大小姐见周遭没了旁人,终于又一次胆色过人,努力挺起胸脯,好像就要大无畏地慷慨赴义。
“斐斐,既然我在你眼里如此怙恶不悛,那我当然得做点恶人该做的事儿了。”萧弋立马回敬秦大小姐一脸青面獠牙。
他这时一件玄色的外衫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也没有束发,满头青丝随意垂荡在身前身后,再加上故意摆出的要吃小孩的丑恶嘴脸,便很有几分黑山老妖的风韵。
秦绯被吓得一愣,萧弋却已一下甩开了她的手。
只有萧弋自个儿知道,从大船上层走往下层的这一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他不用依靠秦绯,其实也已能行走自如,甚至格外地耳聪目明起来,可谓前所未有的神清气朗,不单心肺上的寒凉之意骤减,鲜少再有咳喘,就连肩上的伤似乎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思来想去,唯有将这一切变化,都归功于萧诰的那热性剧毒……
这处船腹内的两间监牢互不相邻,各把着走廊一头。萧肇被单独收押在其中一间,他的其他族人则全部被关在另一间中。
萧弋顺着窗子,往人多的那间瞄上一瞄,但见一群敖人皆被镣铐锢着双手,可一个个又都神色坚定,眼中有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萧弋一眼扫过众人,视线在屋子里极不显眼的一处犄角旮旯停留片刻。
那里似乎也有道人影,因为没有光线照射,瞧着并不真切,却又偏偏教那处小角落,无端透出股朦胧的清寒。
萧弋启唇轻笑,一个回手,就把秦绯推搡进了这间屋子,让她和一众敖人同胞,一块蹲起了大牢。
“萧弋,你——你不得好死!”秦绯敲打着被萧弋锁死的大门阵阵咒骂,萧弋却已头也不回地走往了走廊尽头、关押着萧肇的那间囚室。
怎料,秦绯在屋里叫唤了还没两嗓子,就感到身后看不到的角落里,骤然袭来冷冽的清风。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刷地朝后面扭回头来,便见到一束超逸的清影,已面对面与她立定。
秦大小姐又诧异又激动,差点跳起来脑壳撞到天花板,那束清影却静默向她比个“噤声”的手势,又如一袭缥缈的雾霭,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
清影目色深沉,似有穿墙而过的神力,只需一个定睛,便可望到走廊尽头,关押着萧肇的另一间囚室。
萧肇身为族长,受到的待遇自当和族众截然不同。
他身处的屋子四面无窗,纯纯粹粹是间不见天日的暗室,只靠幽幽的火烛照明,当属整艘船上最阴冷潮湿的所在。
而萧肇本人除了双手被反绑,眼上还蒙着条黑布带子,加之前身还有烧伤未处理,一眼望去,怎一个可怜了得。
萧弋甫一入内,就被屋里四散着的霉腐气味呛得几声干咳。
他正反手关门,就听萧肇干涩地发声:“是你,阿弋……我听得出你的咳声。你……当时你受伤那般严重,现在却……没事?”
萧弋将门掩得严丝合缝,一步步走到萧肇身前。
萧肇此时循着声响大幅度昂头,即刻因牵扯到脖子与下颌的伤处,苦痛难当。
萧弋并不藏着掖着,伸手取下萧肇眼上的黑布带。
“阿肇,那你是希望我有事、还是希望我没事?”他漠然斜目,瞧了瞧萧肇的伤情,眉宇微微蹙起,看着萧肇的神情,既不像看朋友、也不像看敌人,仿佛萧肇只是他在这世上所遇到的人当中,一个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陌路人。
萧肇的脸,此刻却犹如地龙翻身过的大地,每一寸皮开肉绽的伤痕,都像一条龟裂的沟壑,内里余震仍在,翻滚着五味杂陈。
“我……我……”他踯躅良久,始终没能接下话去,接着便又紧紧绷起了五官,似是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人、另外的事,陷入引咎自责中。
“我被带上船后,往生楼的寒江雪就将我独自一人关在这里,外面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清楚,是我没有尽到保护族人的责任!阿弋,其他人呢?他们——”
“阿肇,你大可放心,寒江雪没有伤害族人,他们都还好好活着。”萧弋在萧肇身边屈膝而坐。
萧肇闻言长吁一气,悲愤不已:“萧诰是我叔父的孩子,当年我阿父继任族长,叔父就曾不服,险些生出事端,没想到,到了萧诰这里,竟有重蹈覆辙……”
他随之沉默,良久后才又极其艰难地启齿:“阿弋,那一夜……那一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救我?”
可萧弋对萧肇的问题毫无所动,只冷冷道:“阿肇,时间有限,比起说这个,我更想与你说另一件事。”
“你……想说什么?”萧肇若有一讷。
“藏在山顶祭坛中,我曾想方设法要盗取的族中圣物,”萧弋凛目凝视烛火,一字一顿道,“‘天机令’。”
不夸张地说,萧弋“天机令”三字一出口,萧肇瞬时瞳孔收缩,面容直接地裂山崩。
不怪萧肇会有这种反应。
照常理,“天机令”的秘密,这世上除他萧肇一人,又或者说,除了历任敖人族长外,本不应该再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岂料,世事总与常理相悖,秘密也许早就不再是秘密,
好比当下,萧弋就已毫不遮掩地告诉萧肇,这个秘密,他起码也略知一三。
这也没什么难理解,萧弋所穿的这本书,书名就叫《天机令》啊。
《天机令》一书原文中写道,大邺太/祖皇帝终结立时七八十年的政权割据、一统九州,“天机令”正是在这乱世之前,上一个大一统王朝遗留下的瑰宝。
相传,得“天机令”者,可得天下。大邺太/祖之所以成为天命所归,恰是得到了“天机令”的助力。
书里头与反派的终局之战中,男主沈夜也正因获取了“天机令”的力量,才得以扭转乾坤,为大邺挽大厦于将倾。
原书中还说,太/祖皇帝江山稳固后,便下令网罗全天下的能工巧匠,在滚滚碧涛的南海之遥,专为封存“天机令”,人工修筑了一座孤岛。据说孤岛上机关遍布,登岛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些工匠自岛屿建成之日起,也就再没有了音讯,可能都已在岛上以身殉葬。
敖人世居南海、忠君爱国,简直就是世代守护“天机令”的天选部族。因此在太/祖绝密皇命之下,封存天机令的孤岛,就此成为敖人密境,绝无外人可以接近。
而这海上孤岛所在的方位,又只有敖人历任族长方才有权知晓。每逢新族长继任,老族长就会将这秘密告知新族长,由此世代口耳相传。
又奈何白云苍狗,生灵寿数有时尽,世间万物,都总归敌不过荏苒岁月。
大邺开国至今的近两百年,“天机令”一直藏于孤岛密境。可那孤岛敖族人自己都不敢踏足,“天机令”自封存之日起,便再没出现在世人眼中,渐渐地,中原人早已将之淡忘,就连最近几代的敖人族长,都已说不清那“天机令”具体长什么样子,是否真如其名,是一枚令牌。
又由于“天机令”一事,只有族长可知,其余敖族人,都仅是听闻族中世代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并称之为族中圣物,大家却又都不晓得这件圣物,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到了萧肇这一代,老族长也是在临终时,才将这秘密讲与萧肇。
“阿弋,你怎么会知道……‘天机令’?”萧肇仍不肯确信自己的耳朵。
萧弋却摇头道:“阿肇,其实我还知道,‘天机令’根本不在山顶的祭坛内。从不知前多少代老族长起,就设了山中祭坛做幌子,让族人误以为那里面藏着的就是大伙儿世代守护的东西。实际上,那祭坛里什么都没有。”
萧肇又是恍然一怔。
他犹记得父亲弥留之际,还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耳提面命,说他们敖人群居部落后方的山上,那座每年都做祈福之用的祭坛里,收藏着族中至关重要的圣物“天机令”,一定要他一生一世好生看护。
他想不通萧弋从何处得知的“天机令”一事,不明白萧弋为何说祭坛中什么都没有,也就更不愿意相信萧弋的话。若萧弋所言非虚,那岂不是说,他父亲和前头那么多代老族长穷尽一生守护的东西,全都失去了意义?
可从萧弋冷淡却又笃定的瞳光中,萧肇竟发自内心地觉得,萧弋所言,一切属实。
只听萧弋又道:“距今八/九十前的那一代老族长在山上虚设祭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真正藏匿着“天机令”的那座孤岛,在他任职族长的某一年中,忽然于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萧弋说得不假。
原书的确白纸黑字地讲到,那座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均由人工筑建的小岛,在一夜之间,彻彻底底、消失无踪,就好似从前也未曾存在过一样。
正是因为书中没给出明确的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才格外清晰地记得这一点。
“那一任老族长自觉有负皇恩,便在后山修建起祭坛,假装“天机令”仍在,”萧弋继续对萧肇言道,“从此以后,“天机令”原有的秘密便改头换面,祭坛里的“假秘密”,反倒久而成真,变为后来的历任族长,愿为之奉献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