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脾气好到仿佛没有原则的秦远山，恐怕也没法轻易接受那么多年来呵护备至的妻子仍然心有所属，就连儿子是给别人养的。

即便他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留下了秦放，但也难保日久天长心里不犯膈应。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深深地厌恶着自己。

唐秋听他轻声道：“从那之后后，我常常在想，我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我很小的时候，总是心比天高，然而事实告诉我，我连出生都是带着污点的。对于我爸而言，我是一个寄生虫，心安理得地仗着他的宠爱胡作非为，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我信了我妈的话，认为一个整天在外面喝酒应酬的人让她伤心，总是替她报不平，却忽视了我爸的付出。结果到最后，其实我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责怪任何人。”

“而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被亲生母亲抛弃的拖油瓶。为了她在国外的恋人，她可以头也不回地丢下我，等想起来的时候又招招手叫我过去。”

“连我曾经最亲近的人都这样对我，我究竟又算个什么。”

秦放自嘲地轻笑一声，眉间有着化不开的阴郁：“……之前在餐厅时，我没有骗她，那种认为自己就是一摊烂泥的感觉真的很糟糕，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会就这样放纵迷茫下去，等到有一天我让我爸彻底失望，然后放弃我把我赶出家门，我会一无所有地在大街上流浪，变成一个邋遢的流浪汉，最后某一天成为城市的消失人口。”

唐秋早已被他沉重的叙述，弄得同样心情沉沉。

她讷讷地问：【……你为什么会总想着变成流浪汉啊。】

她还记得，秦放似乎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词。

秦放笑了一下，抬头望向仍然看不到什么星星的天空，声音还有些沙哑：“我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个西班牙短篇故事，虽然已经忘了名字，但还总记得故事里的那个富翁，他骄傲自大，听不进人的意见，最后众叛亲离，成了街上的流浪汉。在一个下雪的夜晚，他倒在烂泥里孤独地死去，临死前还在看着天上的星星。后来一想起这个故事，总觉得我自己跟那个倒霉蛋很像，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一样。”

孑然一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

不过那只是从前的想法，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就算有一天，他爸彻底放弃了他，把他扫地出门，他还有一只猫要养。

他侧头看了看身旁一直抬头看向夜空不说话的猫。

唐秋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仍在认真地思考着秦放身上的问题。

虽然从未见过，但她也能想象出从前秦放的样子——

骄傲清高不讨人喜欢，但本性又不算坏。

或许幼年时的秦放由于施文婉的有心误导，曾经不懂事过，然而在机场时，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良知和责任感，做出留下来和秦爸一起的选择。

然而也同样是这种良知，碾碎了着他曾经所有天真脆弱的骄傲，让秦放很长一段时间都饱受折磨和煎熬。潜意识里，他用自暴自弃惩罚自己，同时又因为不知如何改变这一切，只能继续用漠视、惹是生非，试图激怒秦爸，希望他彻底放弃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赎罪了。

最终结果就是她最初看到的那样，别墅里仅剩的两个人都郁郁寡欢。

可这也不能全怪秦放一个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多大，十一还是十二岁？

他家没有别的长辈，卢静怡毕竟是个外人，他身边根本没有任何可靠的长辈能拉他一把。而他连朋友也没有几个，只有一个周昂，还常年在别的城市。

而那之后的秦爸虽然留下了秦放，但显然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个“儿子”，只能选择退缩和逃避。他们从来没有像一对正常的父子那样相处过，也不知道该如何正常相处。

毕竟他们中间隔的不止是一张亲子鉴定，还有更远以前就已经形成的相处模式。

漫长时间的回避让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彼此，哪怕一个有心弥补，一个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选择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们之间的裂隙仍然越来越深，但好在为时未晚，相信以后还有漫漫长日，足以留给他们彼此疗愈伤口。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沉思的时间太久，久到足以让身边的人生出些许不安。

直到秦放用手指轻轻戳了下她软软的耳朵尖，唐秋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故作平静的面具终于裂开缝隙，露出少年人的生涩和难为情：“……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你现在知道了，我以前是非常差劲的人，好像、好像现在也没有变得多好。我们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吗，像之前那样。”

秦放本以为，他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恳求，未免太没面子了。

但在这些话说出口的一刻，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纷乱的思绪、难以言明的晦涩情绪终于都豁然开朗，尘埃落定。

他的想法前所未有地明晰。

这么短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正是因为被她这样专注地注视着，他才慢慢生出了勇气，想变成更好的人。

而这一次，他同样期盼着她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唐秋并没有答应或安慰他，而是抬起头，琥珀色的猫眼里写满了坚定而认真：【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你和你爸爸需要再次去做一次亲子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