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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傍晚,世子夫人便遣了人来,把林秋华和宝儿翡玉全都叫过去了。
在路上林秋华就一个劲的埋怨陈宝儿,“同你说了多少次了,少招惹长房的人,陈鸾和你不对付你就离她远一些嘛,偏你就是不听,非要与她起争执,现下你咬伤了她,世子夫人要责问你,看你怎么逃得过去?”
陈宝儿颇为不忿,“我已经让着她了,本来我们玩的好好的,是她先过来笑话我的,还说我读书不好给家里丢脸,又不是我去挑衅她的,母亲就知道教训我,难道我就活该挨她的欺负和笑话吗,我就不能还手一次吗?世子夫人每次都偏着陈鸾,母亲怎么就不能护我一次短呢?”
见她言之凿凿,林秋华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来顶,你自个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长房那边没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他们权势煊赫,咱们势单力薄,我倒想护你短,可拿什么护呢?世子夫人要真是铁了心治你,我就给她跪下也护不了你!”
说着又无奈叹气道:“你父亲是个没本事的,平日里花销又大,到现在咱们的开销嚼用还是从公中支的,怎能不看人脸色?再说老伯爷和老太太,他们嘴上是不说,但心里肯定是偏着世子爷那边的,宝儿,你要知道父母的难处,以后可得少惹些麻烦。”
陈宝儿仍旧生闷气,“我晓得了,以后我见她就躲二里地成了吧?”
林秋华道:“你自己细想想吧,平日里别的姐妹也没少受气,怎么她们能忍,你就不能忍了?也就你这样的榆木脑袋,才会冲上去当出头鸟,你以为你那些姐妹是护着你,她们是拿你当枪使呢!笨死你!”
说着又指旁边的翡玉,“你瞧瞧,现在你要挨罚了,你的姐姐妹妹呢?都上哪去了?可有人去为你说几句话的?只有你表姐姐在!你自个惹了事,连累表姐姐和你一起受罚,还在这振振有词不知道悔改!”
翡玉在一旁不作声,看陈宝儿眼圈红红的都要哭出来了。
心中突然有些百感交集,她知道姑母在陈家这些年过的十分不易,上有公婆兄嫂冷眼,下有小妾庶子顶撞,每月还要从公账上支钱,磕磕绊绊的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二十年,从前温良纯善的女子,如今变得谨慎而多疑,谁也不敢相信,现在竟连陈馥陈若那些十几岁的女孩都猜疑上了,觉得她们是在耍心眼算计陈宝儿。
待到了世子夫人院里,有仆妇过来引她们进堂屋。
世子夫人已然在堂屋里候了半刻,手边搁着一盏香茗,热气已经淡了下来,唯留些许余香。
林秋华上前见个礼,赔笑道:“大嫂子,宝儿刚回去我就听她说了这事,正准备叫她过来给鸾儿赔礼道歉呢,可巧您就叫人来传话了,我家这女儿莽莽撞撞的,行事也冲动的很,说起来也是我教导的不好,还望嫂子体谅,就饶这孩子一回罢。”
世子夫人眉梢一挑,“弟妹,不是我不体谅你,你可瞧见我家鸾儿手臂上的伤了?那么大一块,红的都成片儿了,还是个姑娘家,要是留下疤,将来说亲都不好说,这不是存心耽误她了吗?你女儿年纪虽然小,可这下手是真狠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狠毒的心思,我看不是你教导的不好,是你教导的太好了!”
林秋华闻言大惊,“大嫂,话可不能这样说,宝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存什么坏念头?她绝不是那样心思恶毒的人,这一回伤了鸾儿是她的不是,她自个也知道错了,可你要是这么揣度她,那可真叫人伤心了!”
林秋华咽下一口气,忍着道:“不是我偏袒自己女儿,我们宝儿是个直率性子,难免被人撺掇着做些错事,我听说当时您屋里的若姑娘也在,真要细论下去,这事也难说的清不是?”
世子夫人冷冷望着她,“你倒能说会道的很,不必着急,陈若自有她的罪受,你家这姑娘也不是什么好的!”
林秋华急忙道:“大嫂,你看这样成吗?我派人去寻最好的药膏,一定不会让鸾儿身上留疤的。”
世子夫人一哼声,“我们什么好东西没有,还用你去寻?她哥哥早就拿了宫里的御赐药膏给她了。”
瞥一眼林秋华低眉顺眼的样子,世子夫人又作大方状,端着茶碗抿口茶道:“也罢了,这一回看在四弟的面子上,我不难为你女儿,只罚她抄二十遍女诫警醒警醒,你要带她回去好好教导,要是还有下一回,必定狠狠罚她。”
林秋华听了连声道:“大嫂是人尽皆知的大度,也亏的您体谅我们不容易,等回去我一定好好教导这孩子。”
又忙推着陈宝儿站到前面给世子夫人赔罪,陈宝儿不情不愿的道了句,“伯母,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世子夫人嗯一声,又道:“还有林家那位表姑娘,我听鸾儿说,她们争执的时候你在中间拉偏架,故意护着你妹妹,欺负我女儿,旁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一条,鸾儿与宝儿都是陈家的姑娘,她们才是亲姐妹,你姓林,你才是外人,她们之间的事,你不该插手,可听懂了?”
世子夫人凌厉的眼神扫下来,翡玉看向她,“听懂了。”
但嘴唇紧紧咬着,像是不服气的样子。
世子夫人望着她,冷笑一声,“我看你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啊,那我再提点你几句,做人做事,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要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出风头,如何显摆自己。表姑娘,我本以为你是个本分人,在你进府后对你也算多加照顾,可没想到你一来就笼络人心,成天撩拨陈馥陈若去找你玩儿,还伙同她们一道欺负我家鸾儿,你是想显得自己很有能耐还是很得人心呢?”
说着又兀自思量道:“有时候相貌太好,未必是一件好事,浅薄不自知,心却比天高,山鸡还妄想与凤凰相争,实在可笑!”
这话说的可太难听了,翡玉脸色都变了,林秋华脸面也过不去,正要开口说话,又听世子夫人道:“表姑娘,这么着,你也回去抄二十遍心经吧,抄完了,就学会静心了,就知道谨言慎行了。”
翡玉看她这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陈家的下人一样,想罚就罚,就骂就骂,于是忍着怒意道:“在伯府这些日子,我已然学会隐忍二字,贵府一日,受教终身,只是不知这二十遍心经您何时要,兴许我还没抄完,家里已经接我回去了。”
世子夫人一听,便凝着笑看她,意味深长道:“既如此,你便抄完一遍就送来给我,待我看过无误后,再回去接着抄,直到抄到你家里人接你回去为止,表姑娘,我这也是为你好,若是你们苏州的人知道你在京城受过诰命夫人的教导,也会高看你几分的。”
翡玉知道她不打算放过自己了,还抬出了诰命夫人的名头,这是想告诉她什么呢?想让她知道自己是个草民,比不上陈家的金凤凰?
心中不由冷哼,这般得意的诰命夫人,说话做事原来也这么小家子气,和苏州城里街头巷尾的碎嘴妇人无异嘛!
看来陈鸾这么欠,跟她这个难缠的娘是脱不开关系,就这种品性的人,偏还托生在名门望族里,这可真是各人凭各命了!
翡玉想了想,知道再反驳的话,这事就真过不去了,谁让她在人家屋檐下呢,只得应下道:“若要一遍一遍的抄,大约两三日能完成一卷,待我回去抄好了,再拿来给您。”
一边心里想着,回去就要给家里写信,让他们早些接她回去,省的在这里看人脸色活受罪,就是再锦衣玉食,也比不上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从世子夫人那里出来,林秋华又忍不住数落陈宝儿,“平日一个字也不肯写,二十遍女诫看你抄到什么时候,叫你不要同陈鸾作对,这回就给你长个记性!”
陈宝儿忿忿不平的拉着翡玉回去,晚上两个人便开始挑灯抄书。
小桌子搬到榻上,铺上一条秋香色褥子,窗子支开一条缝,透着丝丝渐渐的凉夜之意。
两人在桌前对坐着,点着灯火,笔墨纸砚堆了满桌,陈宝儿写字慢,才抄几张就已经累的要死要活了,一边抄书一边抹眼泪道:“陈鸾太坏了,我好讨厌她,以后叫她嫁个老夫子,天天罚她抄书。”
烛火的灯芯摇曳,似有些黯淡了,翡玉搁下笔,揉揉酸痛的手腕,拿起竹篾里的小银剪子剪下了半截灯芯,烧黑的灯芯磕在瓷碟子里,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陈宝儿,说道:“好好好,该她嫁个老夫子,到时候你做官太太,咱们再来欺负她。”
陈宝儿听着破涕而笑,一会哭一会笑的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翡玉拿帕子给她擦脸,“别哭了,成花猫了。”
陈宝儿拿帕子捂着脸,一手去拉翡玉胳膊,“阿元姐姐,你会一辈子是我的朋友吗?”
翡玉很肯定的告诉她,“当然会了,我会一辈子是你的朋友,一辈子是你的姐姐。”
烛火昏黄,在薄薄的窗纸上投下两个年轻女孩子的剪影,少年人的情谊,总是这么干净纯粹,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