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剪 梅_玉阶辞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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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剪 梅(2 / 2)

小秋被她冷不丁地一问,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哀孝王……”

绮素的手轻轻抚过案上的卷轴,低语陈述:“你不记得。他在你心里,不过只是一个富贵的影子。他是什么模样,你并不关心。”她转过头,目视着小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可我记得。”

小秋作声不得。她从没见过绮素这样冷静而略带感伤的表情。她怔怔地看着绮素,不知该不该回应她的话。

绮素不想过多地泄露自己的情绪,因此闭上眼,慢慢说道:“我记得他被废后在少阳院伤心的样子,我记得在永州踏青时他快乐的样子,我还记得他离京时……”她竟有些哽咽,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再说。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记着。我不在乎他是太子还是庶人,也不在乎他是才华横溢还是冲动莽撞,我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小秋眨眨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可是陛下……”

绮素冷淡地打断了她:“我要活下去,因为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陛下……不过是我在宫中存活所必要的倚仗。”她再一次俯视着小秋,目光锐利:“如你所说,你我同一年入宫为婢,同处于太后殿中。在如今的宫中,除了你我是旧识,我们再无依靠,并且……哀孝王对你有过些情意。你被罚为户婢时,他也曾难过,但他生前并没有机会为你做什么,所以我将你留在了身边,替他补偿你。若你有些耐心,便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知为何,小秋听她说话时发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由得有几分惶恐。

绮素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缓步走到小秋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小秋睁大了眼睛,因为下一刻,她便感到颈后有温热的液体从后领流入,一股腥甜的味道从鼻端蔓延。小秋慌慌张张地转头,见绮素摇摇晃晃,似乎无法站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却余有一缕血痕。即使这样,她的脸上仍带着莫测的微笑。

“你……”小秋大惊,她已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恐惧涌上了她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小秋木然回头,见琴女双手掩口,满面惊恐。琴女刚从太妃那里回返,即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惊呼出声。小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可不待她开口,琴女已经冲上来抱住了绮素:“充容!”她向屋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人群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拥入,她们看到的是倒在琴女怀中的绮素,小秋则跌坐在一边。小秋身旁的几案上,一碗乳粥仍然散发着余温……

完了,一切都完了!小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哪里?绮素拼命地想看清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似乎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耳中依稀能听到哭声与低语,但是忽近忽远,并不十分清晰。

乳粥里的药虽然猛烈,但是她很小心地控制着服用的剂量,应该不足以致命,且琴女回来得很及时,自己应该不至于死去。所以她大概是在昏迷之中?她忽然很想笑,这种情况下自己竟还能如此冷静。

她并不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坏。至少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不必再继续伪装。无论在皇帝还是宫妃面前,她都时时刻刻紧绷着一根弦,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时日一长,她便生出厌倦,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演不下去了。

这样很好,她喃喃自语着,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素素,素素……”

有人在轻轻叫她。

这声音真耳熟。她这样想着,抬起了头。

李元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前。他的头发盘得规规矩矩,用一根白玉簪束住,身上穿着深青交领长衫。在绮素的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整洁闲适。他望着绮素迷惑的面孔,忽然微笑起来,展开双臂,向她问道:“怎么?我的打扮很奇怪?”

她摇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个傻女人,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李元沛说得理所当然,“我从来没离开过你。”

“你……”绮素忽然觉得很委屈,“骗子!骗子!明明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却说从来没离开过我。”

她对李元沛又踢又打,李元沛却只是微笑着抱住她,不发一言。

绮素在他怀中挣扎着,最后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了,素素?”

“你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她小声哭道。

李元沛的笑容微微凝固,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叹息道:“是。”

“我就知道,”她失望地嘀咕着,“你终究是要走的……”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李元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动情了。哪怕他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她也很想留住他。

李元沛温柔地看着她:“虽然我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我一直在等你。”

她点头,目中泛起了泪光:“我知道,我都知道。”

“素素,”李元沛在她耳边低语,“你不属于这里,快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你必须回去……”他微笑道,“你还有很长的路。”

“多陪我一会儿,”她喃喃着,“只一会儿。”

他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她靠近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中。

“素素,你看!”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响起。

绮素抬头,见不知何时两人已置身于满天星辉之中。四周到处是闪烁的光点,天河仿佛就在他们脚边流动着光泽。

“漂亮吗?”他问。

她点头:“像那年……我们在永州的时候……”

“是啊,永州,”他揽着她轻声说道,“真想回去看看。”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问。

李元沛摇头:“回不去了,素素,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扬手,一叶小舟蓦地出现,漂浮在天河之上。他跳上船,对绮素说:“我必须走了。”

绮素也发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星河正在退去,她已隐隐地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她急切地牵住李元沛的衣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李元沛只是微笑。

“你……不会再来了,是吗?”绮素颤声问道。

李元沛指向她的心口:“傻子!我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绮素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李元沛已拿起长篙,用手一撑,小舟便向河心划去。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绮素听见河心传来他的吟咏声,“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他的身形渐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星辉之中。

“……尔独何辜限河梁……”绮素低语着,念出了最后一句。

一片强烈的白光迫使绮素睁开了眼睛,身上一阵阵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这细微的响动立刻引来了他人的关注。

“醒了,醒了!”她听见有人惊喜地喊着,“苏娘子,充容醒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母亲苏引担忧的面容映入了眼中。

“阿娘……”绮素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苏引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别动。你现在还很虚弱,躺着吧!”苏引转头对身后的琴女道:“速去禀报至尊,说充容已经醒了。”

琴女领命而去。

“这是……”身体的状态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

“你中毒昏迷未醒,至尊命我入宫照料。”苏引一说起来便止不住地抹起了眼泪,“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中了毒……”绮素喃喃着,渐渐记起了前事。

苏引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听说是贵妃指使小秋在粥中下毒。”

绮素唇边泛起了一丝笑容:“是吗?”

苏引一直在观察着绮素的表情,见她的情状便有些起疑,试探着说道:“小秋房内搜出了许多金子,贵妃身边的宫女优莲证实贵妃曾命她给小秋送金,小秋也招认是贵妃指使她在粥中下药。不过……”

“不过?”绮素回望母亲。

“不过贵妃拒不承认此事。听说她吵着要见陛下,当面陈情。至尊到现在还未见她。”

绮素哦了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很好,计划成功了。

苏引回顾四周,见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见她们母女说话,她才凑近了女儿,低声问道:“当真是贵妃下药?”

绮素没法回避母亲的问话,她睁眼看了下母亲,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确实让小秋在粥中下药,我是将计就计。不过……换了种药……”

苏引一震,吃惊地盯着女儿。虽然不曾亲身亲历过后宫争斗,但这些手段她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你……”苏引颤抖着,却没有问出声。

绮素摇头:“我没有。”她没看母亲,轻声说道:“我只是让她以为我有孕了。”

“竟然是这样?”苏引语气有些急切,“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阿娘,也许不久之后,我会真的有孩子。”绮素转向母亲,“阿娘想过没有,那时我要怎么办?不错,贵妃在一日,她就一日是朝臣攻讦的对象,这点于我有利。她手段有限,如果只是我孤身一人,我并不惧怕,可如果我有了孩子,局面就会不一样了。这孩子会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不能不防。我试探她,就是想知道她会有何反应。结果很明显,她不会允许我有孩子的……”

“所以……”苏引有些明白了。

“我必须除去她!”绮素冷冷说道,“阿娘,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我不会再给人任何机会。哪怕会因此为朝臣所不容,哪怕我必须化身为魔,我也要护得我的孩子周全。”

苏引对女儿的话并不认同,她方要劝说,却听琴女禀报:“至尊来了。”

听说皇帝来了,苏引只得止住话头,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对她极是客气,问了几句话才走到床榻之前。绮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按住:“这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绮素躺了回去,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好些了吗?”

“好些了。”绮素点头,“家母说,妾是中了毒……”

皇帝一拍床沿,苏引白了脸色,急忙伏身于地。皇帝见吓着了苏引,反倒失笑,和缓了声音对苏引说:“你不必慌,朕不是气你。”苏引起身后,他才又脸色冷峻地说道:“朕气的是沈氏。自高祖鼎定江山,国朝从未出过如此恶劣之事。前朝失政,其因正在于后宫不宁,朕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朕的后宫之中。”说到这里,他缓和了脸色,柔和地向绮素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后宫因妾失和,妾惶恐之至。”绮素低声道。

“朕没糊涂。你对沈氏多有忍让,是她嫉妒成性,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

“即便如此,出了这样的事终不是好征兆。”绮素叹道,“等妾身子好些,妾想多做几场佛事,消除宫中的戾气。”

皇帝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好,都依你。沈氏下毒一案你无须担心,朕会亲自过问,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见琴女端上药来,便亲自扶绮素起身,又接过汤药喂她。

绮素有些惶惑,却不敢拒绝皇帝的好意,只得就着皇帝的手服药。

皇帝喂完药,才道:“你这次大伤了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你先歇着,朕晚上再来瞧你。”

绮素点头,温顺地躺下。

皇帝走后,苏引才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声问道:“刚刚陛下说会亲自过问此案,你就不怕贵妃见到陛下,会把事情抖出来?”

“贿赂小秋是实,指使小秋下药是实,人证物证俱在,她百口莫辩。再说宫闱阴私之事不宜大肆张扬,必不会细审,沈氏翻不了身。”

苏引直叹气:“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赌进去。”

绮素没有回答。母亲和父亲都是忠厚正直之人,她很难取得母亲的赞同。或许解释清楚利害关系后母亲会理解她,可刚才撑着和皇帝说话已耗了她许多精神,她已没有力气再分辩。苏引虽不认可女儿的行为,可见她这样虚弱,到底心疼,便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绮素直睡到日落才醒来。她睁眼时,见众婢都已散去,只有皇帝坐在床边。他右手执一卷书册,看得甚是专心,左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她动了一下,皇帝立刻察觉了,他放下书卷道:“你醒了?”

“未知至尊驾临,妾失礼了……”这段时间的休息让她有了些力气,得以从容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我没让她们叫醒你。”

见绮素想起身,皇帝忙上前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绮素慢慢问道:“陛下见过贵妃了?”

“嗯。”

“贵妃可说了什么?”

“总归是些疯话。”皇帝不以为意,“沈氏以为你有了身孕,心生嫉妒,故下此毒手。不过朕已经召过医官,说你之前只是胃虚导致的咽喉失养,并非有孕。”

绮素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后宫绝不允许此等歹毒之事。”

“陛下……”

皇帝摆手:“你不必求情。她的药量若再重上那么两分,你哪里还有命和我在这里说话?若你真的有孕,我失去的不单是你,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沈氏如此阴毒,我怎么可能饶她?”

绮素不吭声了。

皇帝似乎也觉得提起这事很扫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笑着说:“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可真是吓着我了。”

“微贱之躯,不值得至尊如此费神。”绮素低声回答。

“别这样说,我从未轻视过你。”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至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绮素勉强一笑,“妾当年糊涂莽撞,至今想起,犹觉汗颜。”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你替朕补衣,你做针线时的神态像极了我的母亲。小时候,她也这样为我缝过衣服。”

绮素转了转念头,才小心地问道:“昭顺皇后?”

皇帝生母为先帝淑妃,皇帝即位后追封为昭顺皇后。

皇帝笑了笑:“祖父在位时,我母亲为他宫中使婢,后来被赐予了父亲。”

绮素点头,这件事她曾听年长的宫人说起过。

“因是祖父所赐,初时父亲并不敢怠慢我母亲。但是祖父与父亲关系始终不睦,所以父亲虽对母亲多加礼遇,却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我后来猜测,他或许怀疑母亲是祖父放在他身边的眼线,故而才会如此。我出生时父亲还肯敷衍母亲,到父亲即位,他几乎绝迹于母亲殿中。所以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

绮素微微恻然,先帝登基时,皇帝也不过才三岁。

皇帝没有看她,而是继续说着:“那时我总是见母亲站在庭中等待,却从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陪伴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母子。”

有那么片刻,皇帝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绮素靠着他,没有说话。

“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过了一会儿皇帝才继续说道,“等不到父亲,她就靠这个来消遣。我小时候的衣物全是她亲手缝制,她还替父亲做过不少衣服,但我从未见先帝穿过。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一直在做。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灯下裁衣织补。”

绮素仍旧没有答话,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年在宫中与你初遇,你为我补衣,神情安详,嘴角还微露笑意。自八岁时母亲去世,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祥和安宁的情形。我那时觉得,家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皇帝似乎不擅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笑道:“绮素……”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绮素,却发现她一直闭着眼睛,竟已重新睡去了。皇帝哑然失笑,又想到她受了这许多苦楚,精神不济也是难免的,便轻轻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对绮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琴女正神情困倦地守在门口,忽见皇帝走了出来,她猛然一惊,刚要唤人,却见皇帝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绮素,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琴女垂着头,默送皇帝离开,然后进屋熄灭灯火,掩上了房门。

等到周身被黑暗笼罩,绮素才睁开了眼,脸颊上有泪痕划过,落于枕上。

皇帝向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即使绮素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像这样表露心迹,在皇帝确是从未有过之事。她第一次明了皇帝的心意,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那个人害死了她的夫婿与儿子,现在却对她诉说衷情;明明是冤孽,他却偏要当成佳偶。错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道,一开始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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