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满 庭 芳_玉阶辞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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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满 庭 芳(2 / 2)

“至尊?”她一声轻唤。

皇帝笑吟吟地在她身侧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扰了你安睡?”

绮素摇头,随即问道:“至尊何以去而复返?”

“你认为我会为了区区一个顾才人而丢下你吗?”

绮素笑道:“顾才人也许不会,换了柳才人就未必了吧?”

她本是玩笑之语,却让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在怨我因为新人疏远了你吗?”

绮素一怔,微微别开了头:“妾不敢。”

皇帝轻叹一声:“新人入宫前,我就向你交过底,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语气大含深意。绮素不敢回头,怕自己对上皇帝的目光,会过多地泄露情绪。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陛下身边佳人环绕,哪个女子敢真的放心?何况妾才德浅薄,并不敢奢望长久的眷顾。”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不试过,又怎知是奢望?”

绮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皇帝若只以宠妃待她,她自有无数的应对方法,可皇帝并不如此。他付出了真情,并且指望她有相同的回应,这却是她不能给的。她的一颗心,早随着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她明白,此时若不回答,或许会在皇帝心里留下疙瘩,将来也许再也不能弥补。她越想越茫然,不知不觉间额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皇帝看见绮素脸上血色渐失,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妾……有些不舒服……”绮素有些庆幸皇帝此时的关心,让她有台阶可下。

“我叫人来看看?”

“不,妾躺一会儿就好。”

皇帝觉得怀中的绮素在不住地发抖,不由得软了心肠。他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可看这情形,若是一味追问下去,她难免情绪激动,若因此影响到胎儿,岂不是大大的不妙?眼下还是孩子要紧。他小心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然后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什么都不要担心,我在这里陪着你……”

绮素轻轻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皇帝听见她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放了心。不久后,她的气息均匀绵长,应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时安详的容颜,忍不住伸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与脸颊。

罢了!皇帝暗自叹息,逼是逼不出结果的。来日方长,他不信他们将来要共同养育这两个孩子,她还能如此铁石心肠。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皇帝似乎又忽然记起了旧人,来淑香殿来得很勤。除了常朝召对,他几乎不再去别处。绮素对此深觉不妥。皇帝镇日流连于淑香殿,连新宠柳才人和顾才人也无法得见天颜,外人不知情,必会说她霸道,有了身孕还缠着皇帝不放。然而前阵子发生的事让她不好再明言相劝,只能婉转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懂她的旁敲侧击,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要么坐在床边看他的书,要么赏评新近搜来的字画。

这天绮素的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侧与他同观。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开,赞叹道:“柳向的飞白倒是一向不错。”

国朝选官重视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极有声名的书家,国子监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书之人多半会尊他一声柳翁。绮素越过皇帝肩头看了一阵,笑着道:“柳翁的飞白向来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这一幅虽然也颇见精妙,然布局略显不足,运笔偶见滞涩,似有露怯之意。妾斗胆猜测,这幅字恐非柳翁真迹。”

皇帝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道理:“的确,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尽善。不过这笔法倒是有九分相似,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鉴,看着也不像伪作。”

绮素笑道:“这是什么缘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无十足把握断定是否伪作。妾想柳才人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其父亲的笔迹,且闻她精通文墨,见识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请她过来鉴定一下?”

皇帝颔首,吩咐宫人将柳才人请到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见皇帝,闻讯急急地赶了来。她行礼后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幅字,不过看得一眼便笑道:“这的确不是家父所书。”

“何以见得?”皇帝不禁有些惊奇。

柳才人难得露出了羞怯之色,低着头道:“这是妾以前年幼无知,模仿家父的戏作。原是想拿去戏弄家父的几位故交好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了出去。这幅字连家中的叔伯都无人看出破绽,妾自以为已经仿得极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来了。”

“倒不是我厉害,原是贤妃瞧出来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

柳才人这才抬眼看了看绮素,笑着道:“常听至尊夸赞贤妃聪敏,果然不虚。”

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睃了一眼,淡淡一笑:“凑巧而已。”

大家闺秀的字画岂会轻易流出?不过此时的绮素倒很乐见她这些小心思,便不点破。果然听柳才人顺势言道:“妾那里倒还收着几幅家父的旧作,至尊若有兴趣,不如随妾一观?”

皇帝看了绮素一眼,笑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贤妃也可一道赏评。”

柳才人笑容微滞,随即领命,令跟随的宫人去她房中取来父亲的字画。

绮素却道:“妾看了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虽仰慕柳翁,现在怕是没精神看了。至尊还是去柳才人殿中细赏吧,妾想歇一歇。”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我先去瞧瞧,回来再与你细说。”

柳才人不胜欣喜,伴同皇帝起驾回了自己的宫室。

皇帝这一走,就再没回淑香殿。第二日宫中人便已知晓,柳才人竟成功地把皇帝从淑香殿引回了自己的宫室。宫人们都私下议论,这柳才人本事当真不小,她风头之盛,只怕贤妃也要忌惮几分;她又年轻貌美,将来怕是不可限量。就连德妃也得了消息,难得来淑香殿向绮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负的人,怎么就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让她把至尊给拐跑了?”

绮素自不会同德妃说柳才人此举正是她所期望的,只是笑道:“她才新近入宫,你我却是在宫中多年的人了,若是计较这点小事,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至尊对她甚是优容,我瞧她这势头,将来难保不是第二个沈氏。”当年沈贵妃盛宠,德妃也不得不多年忍让,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皱眉。

绮素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看她腹有诗书,又是通达礼仪之人,想来不会同当年的贵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道:“那不是更糟?”

当年沈氏跋扈,在宫中树敌尤多,她们才能顺利地扳倒她。这柳才人虽然看着张扬了些,行事却有板有眼,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岂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绮素自是明白她的顾虑,正要说话,却有宫女进来说顾才人求见。绮素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德妃稳坐着,冷眼看着顾才人款款步入。她这日仍是家常打扮,头绾螺髻,着一身白色衫裙,外罩宝蓝半臂,腰间挂一玉环,很是清新素淡。

顾才人见德妃在此,连忙致意。德妃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寒暄之后,顾才人方道:“听说娘子孕中常感不适,妾手抄了一卷佛经,为娘子作祈福之用,还望娘子笑纳。”

“有劳了。”绮素谢过,命人接了佛经。

宫人方要将佛经收入,却听德妃道:“慢着,拿来我瞧瞧。”

绮素向宫人点点头,宫人将佛经双手呈给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顾才人问道:“这都是你亲笔所书?”

顾才人不知她何意,低头称了声是。

德妃又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经卷,转向绮素:“你觉得如何?”

绮素就着德妃手里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清婉灵动,有卫夫人遗风。”

德妃得绮素首肯,便点头道:“我瞧着也不错。”她又转向顾才人,道:“你这一手字倒是不逊于柳才人。”

“德妃过奖。”顾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夸你,”德妃一边将抄录的佛经交还宫女,一边说道,“你才貌都不逊于那柳才人,论起心思来却差得太远,难怪不讨至尊喜欢。”

顾才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心思,脸上一红回道:“妾生来愚钝……”

绮素怕顾才人难堪,连忙道:“娘子也别太苛责于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样的玲珑心肠,就是你我,又何曾有那样的巧思?”

绮素这一说话,德妃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欠考虑,便住了口,没过多久就起身告辞了。绮素送走了德妃,见顾才人犹自沉思,便轻声对她说:“德妃一时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才人应了,却依旧带着黯然的神色。绮素见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叹息:五个才人里,品貌可与柳才人抗衡的也就这顾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讨巧。若柳才人的心计再深些,懂得如何弹压顾才人,将来必是柳才人一人独大的局面了。

冬至将近时,绮素的害喜症状总算减轻了。

她这几个月卧床调养,不但宫中事务都托给了太妃,便是与其他嫔妃的来往也少了,不免有些疏远。这是不能不花时间弥补的,所以她身体方略略好转,便开始往各处走动,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德妃。

访毕德妃,绮素随着引导的宫人、内官走在小径上。深秋红叶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了脚步。宫人们不敢相扰于她,都默默地伫立到一旁。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有隐隐的话语声。虽然隔得甚远听不清楚,但从那极快的语速听来,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她暗暗诧异,命宫人们都留在原处,只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向声音的来源处走了几步。从径旁层层枫叶的缝隙间,她看见了四个人影。仔细一看,除了顾才人,宫中的几个才人竟都聚在此处了。其中穿着红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显眼,被其他三人围在了中间。

“柳才人,”谢才人柔柔地说道,“你我一同进宫,也算有几分情谊,不免想提醒你一句,身为女子,还是贤德些好。”

柳才人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三位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孙才人轻轻一笑:“咱们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说这番话,你在咱们面前耍心眼倒也罢了,可贤妃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把手段用到她的面前?”

“贤妃?”柳才人冷笑,“你们真在意贤妃吗?自己没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贤妃来压我。”

邓才人见她态度嚣张,也尖刻地说道:“亏你幼承庭训,这是女子应该说的话吗?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现在至尊宠着你,可是花无百日红,当年沈庶人的圣宠如何,结果又怎样?才人可别说进宫前没听过。当年沈庶人祸乱后宫,柳才人这做派,倒真有些那沈庶人的架势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掴在了邓才人的脸上。

邓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脸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邓才人也顾不得平日里一贯的优雅姿态,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扑去。

孙、谢二人虽也不满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闹出事来,凭柳才人的圣眷,最后是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所以两人急急上前,欲拉开二人。

四人正扯作一团,却听得一声断喝传来:“都住手。”

她们回过头,见绮素慢慢地从枫树后走来,四人都变了脸色。

“贤,贤妃……”邓才人一张俏脸霎时变得雪白。

绮素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她们。除了柳才人,其他三人都满面愧色地低下了头。柳才人却还倔强地昂着头,丝毫不肯回避她的目光。绮素对这几个才人暗自摇头,好一会儿才缓和了口气道:“几位同为陛下嫔妾,如此公然撒泼,成何体统?”

谢才人见其他人都不作声,便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错了,贤妃恕罪。”

“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绮素肃然道。

四人都应了,正欲退走,却听绮素道:“柳才人留步。”

谢、邓、孙三位才人互视一眼,都以为绮素必是听见了刚才的话,要发落柳才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但她们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彼此一笑便都匆匆地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着绮素发落。

绮素没有急着训斥她,而是向身边的小宫女吩咐了两句。小宫女点头,小跑着走了开去,不多时拿了褥子和两个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

绮素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错,”绮素柔声说道,“可是才人态度强硬,又出手打人,没错也变得有错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至尊对才人青眼相加,然树敌太多,对才人终究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宫得宠,一向被其他人孤立,听到如此恳切的话,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克制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声:“贤妃教训得是。”

绮素看出了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怜她。再争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入宫前只怕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压力。绮素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才人的背,柔声说道:“我并不是想教训你,不过是痴长你几岁,在宫里时间又长些,给你一点建议罢了。”

柳才人闷坐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天我硬把至尊从娘子那里请了出来,娘子一定怪我了吧?其实……我很过意不去。”

绮素温言道:“小事而已,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不,这件事我一定要解释明白!”柳才人急道,“我并不想和娘子为敌,只是,只是见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慌了。我怕至尊忘了我,就用了那样的法子……”

绮素唇边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很喜欢至尊?”

柳才人红了脸:“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至尊的事迹:他十二岁出镇北府,肩负起了一方兴亡;回京后礼贤下士,朝野属望,并因此被立为太子;为太子时又爱民如子,一心为国……我那时就想,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就好了。不想过了这么些年,我竟然真的见到他了。奉诏入宫那日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不只见到了至尊,还能一直长陪他左右,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听着柳才人倾诉着她对皇帝的仰慕,绮素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也思慕过他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她再也找不回那样的心思了。当柳才人一双闪亮的眸子转向她时,她竟瑟缩了起来,微微偏转了头。

“贤妃一定觉得我很傻气吧?”柳才人自嘲道。

绮素摇头:“不,我很羡慕。”

柳才人有些惊奇:“羡慕?”

绮素微笑道:“我羡慕才人还有这样纯粹的感情。”

“难道……贤妃对至尊不纯粹吗?”柳才人疑惑地反问。

绮素意识到自己失言,笑了笑才道:“年纪渐长,不免想得多了些。想多了,便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

柳才人很困惑:“可是至尊对贤妃很好呀。”

绮素失笑,以柳才人的年纪,要她理解自己的心态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她少年时何尝不是如此天真?她慢慢说道:“至尊的垂青虽然重要,但并不是一切。想在宫中立足,仅仅得到至尊的喜欢是不够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柳才人:“我想,今日才人应对此深有体会了吧?”

柳才人想起入宫以来虽然皇帝频频令她陪伴在侧,她却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情形。就如今日之事,她并不曾招惹那三人,那三人却要来为难于她,可见贤妃说得有理。

“那贤妃觉得……”她犹疑着问道,“这样的纯粹应该舍弃吗?”

绮素道:“这要问才人自己。才人是满足于现状,还是想更进一步,能与至尊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四字让柳才人心里一动,她口中却谨慎地回答道:“妾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绮素慢慢说道:“如果才人只满足于陪在至尊身旁做个宠妃,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讨至尊喜欢就足够了;才人若想走到更高的地方,自然得考虑更多的事。那时就算你自己不想,也必须要舍弃许多东西。”

柳才人下意识地问:“如果妾想的是后者,要怎么做?”

绮素失笑道:“我若知晓答案,又岂会只是贤妃?”

柳才人醒悟过来,面有赧然之色:“妾唐突了。”

“不过,”沉默一会儿后绮素又道,“或许至尊需要的正是才人这样的人呢。”

“贤妃何出此言?”

“虽然至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有许多烦难之事,有个人替他分忧解难也好。”

“贤妃做不到吗?”柳才人又问。

“我?”绮素笑道,“我只是一个卑微之人,又没什么见识,至尊忧烦之事,我全然不懂。何况我并不奢望更高的位置,有两个孩子,我已知足。”

柳才人的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俯瞰万里山河、开创伟业,这是她心里最隐秘的愿望。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想法,便时时抑制着它。现在经过贤妃的点拨,这个念头便在她脑中生根、破土而出。贤妃只是个寻常妇人,她却不同。她自幼涉猎文史,又有父兄耳濡目染,她能帮到皇帝。她需要的只是机会,一个让她脱颖而出的机会。

柳才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几位才人入宫那日,她就看出柳才人与他人不同,只是柳才人年纪还轻,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野心的存在。宫廷是最能催生野心的地方,稍加诱惑便会萌芽。柳才人想要攫取权力,却又对皇帝抱有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绮素微笑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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