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父母双全，哪里像我？”贺风不清楚赵家惨剧的来龙去脉，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愁云惨雾当中。“我义父说，捡我回来那天，风大雨大，包裹着我的小被褥已被雨水溅湿大半，看着实在可怜。所以，老爷才同意把我带回赵府。你说——”

眼泪越抹越多，说着说着，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要是那天不刮风不下雨，或是我没哭，不够可怜，很可能……只能等死了。我爹我娘……他们得多狠心啊。”说完，也不顾人多人少，贺风“呜呜”的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没有得到父母的疼爱，还有责怪的对象。连面都见不着，一来到世上就被当成垃圾抛置，任谁想来都不免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遭逢悲伤，只得听任情绪爆发，听凭其炸裂粉碎。待到烟灰尽灭，人渐渐软塌下来，慢慢脚踏地面，缓过神来。再次抬起头时，心静如水，一切归零，从头再来。

身世问题一直困扰贺风，他苦苦压抑多年却无处抒解。一经触动，便似装满火*药的仓库，“嘭”的爆开。他把赵武当成家人，不用隐藏伪装，真情流露。情绪又来得如此汹涌，所以不可遏止，一发不可收拾。

赵武不说话，任贺风肆意宣泄。跟贺风不同，他的性格和处境不允许他淋漓的倾泻心事。他没有膨胀的愤怒，却有沉抑的不满。他拼命告诉自己放下，心却不受控制背道而驰，最后只得听之任之，托付时间做出决断。

贺风越哭越难过，害怕哭得太大声惊动旁人，他趴在桌上，把头深埋在胸口。赵武坐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就是最有力的支持，拥抱即是最温暖的呵护。

眼泪耗尽之时，恰是补充元气的当口。菜饭悉数端上来，只听“咕咕”一声响，两人都下意识的摸摸肚皮，然后相视一笑。原来，两人都饿了。

“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千万不可马虎。”悲伤来去如风，贺风擦干眼泪端起碗，拿起筷子赶紧给少爷夹了块大肉。

“你也吃。”赵武也给贺风夹了块肉，“你耗费眼泪，需要补一补，下次想哭才有力气。”

“少爷又笑话我。”贺风有点不好意思。

“哭有什么？”赵武不以为然，“遭遇这样的惨事却没有眼泪，岂不是太过绝情寡义？哭不丢人，哭出来就痛快了。”

“也对。”贺风埋头大口吃菜，“你别说，我现在舒坦了，给我一只老虎都能吃掉。”

“又想开染房了？”

“哪有？我是真饿了。”贺风赶紧收声，生怕又被捉弄。

“其实我挺幸运的。”饱饭过后，贺风的悲情愁思一扫而光。“你说吧，那天幸好是老爷和我义父经过，如果路过的是人贩子之类，我就倒霉了。”

“对喽，你能这样想最好。”赵武不断点头。

“大老爷人真好，我义父对我也是没话说。”贺风笑着说道：“我记得，有次看到大老爷从外面回来，一身铠甲全副武装。哇，真是威猛不羁，我眼睛都看直了。”

“我都没见过爷爷，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了吧？”想到这，赵武有些吃味。

“是，那是相当的幸运，小的非常知足，格外惜福。”贺风冲少爷抱拳致意，“咱们赵府的大老爷、老爷和少爷个个都是人中豪杰，对管家仆役都和善得不得了。小人出身卑贱竟受赵府三代人恩情，此生都难以为报。日后，少爷有用得着小的地方，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得文绉绉的，可见书没白读。”赵武赞许道。

“小的虽然不如少爷聪慧，也没少爷用功，字却识得几个。”贺风很自豪，“幸亏我义父开明，除了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有空还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惜——”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贺叔是个好义父，也是咱们赵府的好管家。”赵武用肩膀碰碰贺风，见他没事，继续道：“他去世时我还小，但是我清楚的记得他抱过我，还带我在花园玩耍，给我讲故事。他走后，我还时常想起他。他慈祥和善，总是笑眯眯的，家中孩童都喜欢跟他亲近。”

“说起我义父，”贺风勉强挤出笑容，“我问他为何给我起名‘风’，他说因为捡我回来那天北风凛冽凄厉，是他平生少见的。”

“不是因为你性格风风火火？”赵武调侃道。

“我性格怎样，那得长大之后才知道吧。可是，我被抱回来不久就有名字了。”贺风说道：“不过，我确实也像少爷所说，而且……这个应该是好的意思吧？”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十分不确定。

“那当然。”赵武语气坚定，“说明你做事情手脚麻利，不拖泥带水，说干就干。”

“但愿我有这么能干就好了。”

“别看轻自己。”赵武忽然感慨起来，“赵府落得如此地步，你还能留下跟我们吃苦，已经非常了不起。”赵家出事后，仆人小厮走的走，逃的逃，树倒猢狲散，个个跑得比猎狗追杀的兔子还快。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留了下来。

“少爷说的什么话？”贺风突然激动起来，“我虽只是个下人，可我早把自己当成赵府的一分子。赵府给我饭吃，教我读书习字，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的命就是赵府给的，我要是走了，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这样的小人，世上有多少，怕是数也数不清吧。”在赵武有限的认知里，他还未曾直面这样的人。可是，从书本上，周围人的谈论里，他知道，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管别人作甚，反正我贺风绝不是这样的人。”贺风说得理直气壮。

“我知道，你不是。”赵武看向贺风，点点头，“你这么担心我，可见是真的关心我。不仅仅因为我是你的主子，而是把我当成亲人。我明白你的心意。”

“少爷就是少爷，什么都懂。”原来少爷懂他的心意？仿佛付出多年终于得到承认，贺风变得飘飘然。“你知道吗，少爷，出事那时我有多害怕？当然，绝对不是害怕无处可去。我本是孤儿，一无所有，襁褓中快冻死了还能被救下，可见我命多硬。有手有脚的，去哪没有一口饭吃，对吧？”

“我怕……怕……怕——万一国君真的狠下心斩草除根，怎么办？大老爷要是泉下有知，会有多难过？这么大的家族说没就没了？我义父交待给我的任务我也完成不了，岂不是枉为人子？”回想腥风血雨的过往，贺风仍然不寒而栗。

“任务？”赵武不解，“贺叔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

“老爷走后，义父曾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贺风娓娓道来，“他说，老老爷健在时，他就来到赵府。亲眼目睹大老爷升至中军元帅，迎来老爷出生，看老爷继承大老爷事业，生下少爷。他亲自送走赵家的三代宗主，自问已为赵府尽心尽力，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他把我抱回来，乃是动了恻隐之心，但是，他对我用心栽培其实是另有私心。”当日，贺风已有不祥预感。毕竟，父子相处十五年，心意相通，他知道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义父希望我能代替他，照顾好赵家的后人。我向他保证，我一定会追随少爷，小心侍奉。但是，他说不够，要我发誓。无论赵家遇到任何事情，我都不能离去，尤其要保护好少爷，争取成为少爷的左臂右膀，为少爷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