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威胁？”厉公不解。

“栾书、中行偃分居中军将佐，他二人是知交，朝野上下皆知。如果不加控制，不久的将来，二人势必发展成如郤氏一门似的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胥童的神情愈加凝重。

“照此说来，寡人应该把八卿中的剩余五卿全都杀了？”厉公颇不以为然，胥童未免太夸张。

“君主言重。”胥童小心翼翼道：“擒贼先擒王，只要把栾书、中行偃二人杀了，韩厥、智罃、士匄三人成不了气候，不足为虑。”

“没错，”长鱼矫也附和道：“既然已经扣押了二人，便要当机立断，否则必定引发后患。”

“二人绝非善类。”夷阳五说道：“栾书虽不及郤氏强横，却热衷权术，党同伐异。从前跟郤氏同盟，郤氏独大，他便和中行偃勾搭。二人不除，必定后患无穷。”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厉公连连摇头，“一时杀三卿已震惊朝野，再将八卿排位靠前的两人一并杀害，实在太过残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胥童苦口婆心道。

“不——”厉公试图理清思维，“郤氏一门已经诛杀殆尽，寡人目的已达成，何必徒增杀戮？”

好人并非完美无缺，恶人也未必个个天良丧尽。直挺挺的三具尸首平摊在眼前，上百口人被屠杀时的惨叫呼号伴随左右。转瞬间，一个经营百年的豪门氏族崩塌粉碎，血流成河。端坐在历史的故纸堆前，想象这样的画面都难免要掬一把同情泪，何况是主导这件事情的人？

纵然恨意刻骨，向来杀伐果断，短时间内制造的骇人惨状也会触目惊心。情绪累积过重需要纾解，再行杀戮，怕是耳目身心承受不住。

“可是——”胥童仍据理力争。

“这样吧，让寡人好好想一想。”毕竟是自己最宠信的近侍内臣，他们众口一词对厉公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厉公只得使出缓兵之计。“明日一早，寡人会公布新的四军八卿名单，尔等诛杀逆贼有功，均有封赏。”

“谢君主。”最后一句话成功的堵住宠臣们的嘴。

郤氏倒下，厉公终于如愿以偿的把爱将宠臣安排到卿位——

中军将：栾书中军佐：中行偃

上军将：胥童上军佐：韩厥

下军将：智罃下军佐：士匄

新军将：夷阳五新军佐：清沸魋

厉公敢为天下先，他出手快狠，杀人灭族，用极端凌厉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平衡卿权。

表面来看，这份名单差强人意。八卿中有三卿是自己的亲信，他们代表君权。栾氏、中行氏、韩氏、智氏、士氏则代表卿权，三对五，君权仍处于下风。

但是别忘了，郤氏的“突然死亡”对卿族的震慑是不言而喻的。从这个角度看，君权已经占领山头，高高在上俯视卿权。卿权瑟瑟发抖，低声下气，厉公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

亡魂在哀嚎，胜利者在举杯庆贺。夷阳五等人邀请了朝中故旧一起庆功，他们的灵魂人物——胥童却缺席未至。

他来到祖庙，焚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脑海里翻滚蒸腾——

曾经，他也住在深宅庭院，蝴蝶翩跹，花开朵朵。跟妹妹快乐追逐，仆从随侍前呼后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有加。然而，随着父亲地位的一落千丈，家中境况一年不如一年。

失意之后的父亲性情大变，从前温馨的家变成避之惟恐不及的牢笼。一点小事就被责骂，仆人动不动就被鞭笞，最后是仆从逃的逃，走的走。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妹妹也失去了往日的天真无邪，郁郁寡欢。

父亲离世后，他便挑起了整个家的生活重担。遣散仆从，变卖家产，搬离从小嬉戏的大宅，住到郊野乡村。母亲走后，他跟妹妹相依为命。节衣缩食就是为了多些积蓄打点左右，方便妹妹入宫，这是他能想到的重振家业的唯一捷径。

老天有眼，妹妹进宫之后有幸得到厉公的宠幸。于是，他便由小吏升任近侍，之后官至大夫。

任升大夫后，国君说要赏赐他。良田他不要，他只要回祖宅，将一切复原到儿时的模样，祖宗牌位重新归位。

今日，他站在列祖列宗面前，终于可以告慰先人——大仇已报，胥氏重回卿位，列位长辈可以安歇了！

仇者何人？就是他苦心经营，努力将矛盾转移其上，借国君之手剪除的郤氏一门！

文公初作三军设六卿，胥臣成为首批六卿，位列下军将。胥臣去世后，其子胥甲入卿。因在“河曲之役”与赵穿合伙捣乱，最终被流放贬官。其子胥克替父入卿，时任下军佐。赵盾去世后，郤缺任中军将，胥克被踢出卿列，赵朔替其职为下军佐。

郤缺给出的理由是——胥克有精神隐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脑子有问题，或是精神病之类。此病放在今天，要确诊还需经由科学手段，严密操作、反复鉴定才能下定论，不知两千六百年前的人是如何界定的。据说，这也是古代首例因精神原因被革职的事件。

在重视门第的政治圈，失去卿位意味着已然被摒弃在权力中心以外。再加上胥臣走得早，胥氏根基不厚。胥甲又不争气，有污点记录在案，坏的印象已经铸就，很难再翻身。胥克上位，本就勉强支撑。郤缺再来这么一手，相当于给骆驼背上再添一根稻草，硬生生的把胥氏压垮了。

郤缺之后，郤克、郤锜等人把郤氏的事业运营得风生水起。另一边，胥氏却只勉强存活，一度沦为下层。胥童怎能不恨？

当年郤缺之所以能够起复，全赖胥臣的一力推荐。胥臣是郤氏的第二位贵人，正是有了他，郤缺才有机会重回权力核心，从而建功立业，光大门楣。

不管是郤缺有足够的理由判定胥克无法胜任卿职，或是为了讨好赵氏故意陷害，或是众卿一致决定将胥克清除卿族队伍。总之，郤缺身为中军元帅，决定是他做的，命令是他下的，是他将胥克踢出局。这就意味着——郤氏再一次恩将仇报！

胥童之所以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牵强附会也要把郤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原因正在此。郤氏多风光，对于没落的胥氏而言，就有多痛苦，多碍眼！

胥童的这招“王子复仇记”能一击即中，全赖他潜伏有方，指挥若定。当然，郤氏三杰的倾情演绎，厉公的狠戾暴虐，长鱼矫等人的卖力投入也缺一不可。各方全力配合，共同成就了这出戏。

胥童并非导演，更非出品方。只是临时发现了好剧本，他便主动请缨作为幕后策划。在这出戏中，他虽只是小兵，干的是穿针引线的轻活，最终却立下大功——替胥氏光复了失地，替厉公清除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