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栾书的一生,他在政治上的作为被提及的甚少。可圈可点的只有两处:“邲之战”时,他识穿郑国使者挑拨晋楚决战的意图,见识还算客观理性;“鄢陵之战”结束后,叔孙侨如怂恿郤犨扣押鲁国执政季孙行父,栾书采纳士燮的意见,释放其归国,此事的处置也算冷静持平。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关于他的阴谋诡计的记载。
从仅有的资料来看,他仍可称得上是位有见识、具备相当能力的政客。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干更多的集中在了谋害对手,玩弄权术上。他半生致力于此,乐而忘返。
第一次使绊子是针对赵氏。首次登场,主谋不是他,而是庄姬。他不过是抓住时机,再加郤锜的加油呐喊,添砖加瓦,最终水到渠成。
小试牛刀,竟出奇的顺利,且收获颇丰。
正如行凶者第一次犯案,本来无意致人于死地,不想却出了意外。为此,他惶惶不可终日,担惊受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能侥幸过关,没被抓捕归案。从此,他会变得自信从容,行凶之路越走越远,终成连环杀手。
第二次干坏事的栾书就是如此。他不再满足于等待机会,而是主动制造机会。“鄢陵之战”结束,他提议让郤至向周王室献捷,并暗中促成郤至与孙周的会面,从而坐实郤至欲将厉公取而代之的罪证。同时,逼迫楚国俘虏诬陷郤至通楚也是他的杰作。他有备而来,有计划有组织。
他没有公开与郤氏发生任何冲突,表面上二人仍是盟友,背地里却暗放冷箭,时机拿捏极准。
当时,郤氏跟一班国君嬖臣已是势不两立。长鱼矫和母亲妻子被绑缚囚车之中当街游行,双方更是势同水火,矛盾一触即发。有了栾书的煽风点火,郤氏覆灭进程加快,最终成功借刀杀人。
至于第三次更是不得了。他不再满足于幕后策划的身份,而是跃至台前,成为阳谋的始作俑者。他还培植帮凶,把他驯服得言听计从,愚蠢的指使自己的叔叔对厉公痛下杀手。除此之外,他还去游说众卿,游说未遂,他便派人监视他们的行踪,提防他们坏他好事。最后,他转身一变,成为拥立新君的最大功臣,继续稳坐中军将的高位。
经过三次实战,他阴谋作乱的手法日益娴熟,炉火纯青。从前是图谋友人,后来是杀恩人,最后是一不作二不休,把“可能”的威胁全部清除。他的行为一步步升级,愈加胆大妄为,肆无忌惮。
跟郤氏相比,栾书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不贪财。除了本来属于自己的封地和宅院之外,他没有向国君提出更多的封赏要求,更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任何财产纠纷。在外界看来,他是位清高孤傲的中军将。
他一生的行动轨迹都围绕着权力,权力是他的终极追求,绝对的权力是他的毕生信仰。
对赵氏动手,由必然因素和偶然因素共同促成。当时,他已升任中军将,可是六军十二卿中他和郤氏占据的席位最少。对强族本就十分忌恨,恰逢赵氏内讧,他便顺水推舟。
对郤氏的构陷,原因则要复杂许多。郤克成就了他,他对郤氏必定心怀感激。感激本是一种正能量,这股能量会推动当事人奋发向上,不辜负对方的期许,甚至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然而,事有阴阳,理有正反。换个角度,感激也可以是沉重的心理负担。如果双方较真起来,便是“施之求极,报之不及”——施恩的人求回报是无穷尽的,报恩的人无论做什么对方都觉得不够。
郤锜能将郤氏运营得风生水起,栾书绝对功不可没。否则,栾书如此热衷权力,为何不将自己的亲属早早安排入卿?就算人丁单薄,总有那么一两个可造之材吧。可他却放任郤氏连续入两卿,难道不是因为对郤氏感激谋报,所以才心甘情愿为对方鞍前马后?
郤克下了一步好棋。栾书大力推举扶持,郤氏也争气,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如果没有栾书,仅凭郤锜一人从下军将慢慢熬上来,等他有能力提拔自家人时,其它卿族也已发展壮大,机会不再。
栾书替郤氏张罗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开始应该是心甘情愿的。然而一而再,再而三,郤氏三卿已然把持半个朝堂,他这个中军将渐渐沦为郤氏的附庸,他的心态开始变化。
郤锜则不然。在他看来,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这是栾书欠郤氏的,怎样回报都不为过。施者贪婪,报者已生心不满,二者渐生嫌隙。
栾书老谋深算,没有把不满表露出来。如果公开叫板,他便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以,他选择暗中筹划,蛰伏待机。机会没有到来之前,他将不满压制,表面功夫做足。
除了施与报的矛盾之外,栾书对郤氏动手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羡慕、嫉妒、恨一一递进,循序渐进,层层袒露栾书的心路历程。
郤氏祖业辉煌又运气爆棚——郤芮离经叛道,郤缺却能绝地反弹一飞冲天至中军将。儿子郤克虽身残,最终也升至一把手,生下的儿子又精明强悍,擅长权谋。
反观自己,祖上也曾风光留痕,到了自己这一代却半死不活,勉强支撑。栾书对郤氏是羡慕的,正如他初次踏进赵氏大宅,对赵朔的艳羡一样。
羡慕发展到嫉妒,归因于郤氏有了三卿。恨是由不满发酵而成,“鄢陵之战”郤至大出风头引燃了他积压已久的怒火。
在郤氏面前,栾书应该是自卑的,面对赵朔亦应如是。家世也好,才能也罢,他都赢不了对方。他占据高位多年却没有相应的才干支撑,想来他的内心应该是空虚惶恐的。最终,恨意演变成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要杀郤氏,因为郤氏三杰是拦在他中军将权威面前的三座大山。把巍峨险峻的大山搬移,他手中的权柄又一马平川,无人企及了。
明了他对郤氏动手的动机,他对厉公、胥童等人大开杀戒的原因便一目了然。
胥童要抓栾书和中行偃乃是因为——他很清楚,三郤虽被杀,栾书和中行偃执掌中军,大权在握,二人又是盟友,宠臣就算位列卿士也难有大作为。如果趁着灭“三郤”一鼓作气将这二人一并干掉,剩余三卿不足为惧。未来,偌大朝堂将无人有实力跟他们叫板,他们便可为所欲为,再无后顾之忧。
栾书何等老辣?两次成功阻击对手的案例,绝非虚妄,他怎么会听信厉公的保证,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厉公之所以将他们释放,只是一时心软。三郤的尸身还在眼前,难免摇摆,随着血迹的淡化,又有胥童不时煽风点火,难保有一天反悔。
假如那天来临,他必死无疑,不可能像今次如此幸运得以保命。所以,他选择防患于未然,先下手为强,将他们扣押。
胥童等人必死,这一点毫无疑问,毕竟,他们是抓栾书的主谋。至于厉公,决定杀害之前应该会有小小犹豫,毕竟他是国君。假如不杀,那就意味着要释放。释放的后果实在太过严重,万一国君清算,此举不啻纵虎归山。权衡利弊,把国君杀害虽有罪,迎立新君还能将功折罪。所以,厉公也没有活路。
厉公将“三郤”陈尸朝堂足见其无德无礼,令众人齿冷。他的无情与栾书的冷酷相遇,狭路相逢狠者胜。栾书对厉公陪葬品的挑选,可说是匠心独具。厉公死后仍有马匹可乘,却寒碜得令人忍不住为之掬一把同情泪。栾书借机宣告自己的权力不可侵犯,用简陋的陪葬品侮辱厉公,宣泄他的不满不屑。
无奈他百密一疏,黄雀背后还有猎人。
十四岁的少年资历浅显,一脸稚气,仿佛天真无邪。位置刚坐暖,他便迅速投入到国君角色的扮演,并且演技超群惟妙惟肖。少年君主采取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让栾书消失。
栾书是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但凡有点理性的人都想拆除这颗炸*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是一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