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韩起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十分诧异,“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此事被我一口回绝。之所以不声张,是怕引起骚动。”赵武行事十分谨慎,“羽颉就算了,初来我国,根基不深。乐成不一样,他到我国近三十年,结交了不少至交好友。我担心,如果他怀抱希望,恐怕会引来更多的人应援,故此不敢泄露此事。”
“乐成呆在我国这些年,从未主动提议讨伐郑国,怎么羽颉来了就不一样了?”韩起大感怪异。
“乐成和羽颉的父亲是好友。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在异乡相逢,一个羁旅已久,一个有家不得归,难免有思乡归家的念头,实属人之常情。何况——”赵武顿了顿,沉吟了半晌又道:“抛开旁观者不能插手的立场,就算伯有真的罪大恶极,也以性命为代价赎了罪,子皙却分毫无损,这样的处理真的令人心服?”
韩起摇摇头,“个中曲折我不太清楚。但是,这两人定然是格格不入互不相让。否则怎会闹得如此不可开交,最后竟至你死我活的境地?”
“既是都有错,一个死,一个必得重罚,如此才能服人。结果却是——”赵武摇摇头,说道:“我也仅限与你私下说说而已。有弭兵之盟在先,怎能以伸张正义为由对盟国发动战争?这是郑国公族之间、兄弟手足的家务事,我国虽是盟主,有何立场凭空干涉?”
“唉,这世上哪来绝对的正义公道?”说到这,韩起的心头涌上许多往事。“郤氏被灭族难道是他们真的罪不可赦?胥童、长鱼矫等人难道是善士仁人?难道栾盈真是一开始就铁了心谋反,要把国君去除取而代之?”
“还有我的两位叔祖父,他们甚至连谋反的想法都没有萌生过,就生生被灭了门,找谁喊冤去?”说着,赵武的神情有些凄凉,“我个人是同情伯有的。作为朋友,羽颉也算有情有义,竭尽所能帮了伯有。可是成败已定,还能怎样?唯有接受现实才是解决之道,否则便是徒劳感伤,为难自己。”
“你既然把话说清楚了,他们不切实际的妄想也该终结了。日子久了,自然就会认命。”韩起说道:“往后一切如常便是。”
“是,日子照旧,一切如常。如果继续沉溺在幻想之中,岂不辜负了他们贵显世家的身份?”赵武淡淡说道。
高高在上时呼风唤雨,仓皇失意时落荒而逃。升沉本无定,又何必介怀?晋国也好,郑国也罢,齐国、蔡国、宋国,谁能逃离这样的轮回宿命?
好在晋国稳定包容,流亡的各国公室贵胄,只要无路可走,总是第一时间逃到晋国。但凡有一技之长,晋国总会不究既往,能用则用。大的封邑加官,小的也能职掌一隅,尽其所长。
郑国都城。
“可算是平安归家了,唉——”今日游吉来拜会子产,坐下之后不断叹气。
“完美避开两场恶斗,应该庆幸至极,何愁之有?”子产命人给游吉斟茶。
“话虽如此,有家归不得的惶恐,怕是执政大人难以体会啊。”轻啜一口茶,游吉徐徐说道:“伯有的宅院被火烧时,在下正在去晋国的路上。到了晋国,见过晋君和六卿,听说伯有已到许国,我便着急返国。快到城门时,听说双方正斗得难舍难分,简直吓破胆。此事来回持续近一年,这两人的恩怨总算是了结了。”
“知你吓得不轻,否则也不会只吩咐副手回来复命,自己掉头就要回晋国。”子产调侃游吉道:“要不是驷氏早早决出胜负,估计只得到晋国迎你了。”
“亏你还如此镇定。”游吉不以为然,“去年几家盟誓,说好不再斗气,如今不仅斗了,还斗得翻天覆地的,是不是很惊险?当时我快马加鞭的往北而去,听到后面车马奔驰,以为要殃及池鱼,拼命扬鞭赶马。谁知是子上追来,不得已只好停下马车,问明他的来意。”
“据说你当时虽停了下来,仍不敢相信他追赶前来是为了与你盟誓?”子产问道。
“是啊。”游吉对子产毫无隐瞒,“两家斗得难分难舍,突然一家前来追赶,当时惊魂未定,哪敢相信他的说辞?生怕他要逼我表明立场。那种形势下,我有选择吗?非得马上做出抉择不可,哪能像你如此从容?”
“我从容的结果是差点被乱刀砍死。”子产自嘲道:“要不是子皮震怒,子皙早就把我也杀了,顺道把我和伯有埋在一处,名正言顺的成为他的党羽。”
“幸亏子皮是个明理之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游吉说道:“你当着众人的面说,只选择天命之人。伯有被杀之后,你又替他收尸。子皙杀红了眼,怎能不急?”
“死的是自家兄弟,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人都死了,一切都随死亡消弭了,还有什么仇怨是不能化解的?难道还要暴尸三日或是扔到郊野喂狼才能解气?有多大的仇?如果这些举手之劳都做不到的话,岂不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说到这,子产愤愤不平起来。
“伯有的家人被残害,我去收尸,伯有死了,我伏尸痛哭,无一不是兄弟的本分,为何竟会成为党羽的佐证?死者已矣,生者难道就不能为他做尽善后?这也要指责?如果子皮不说话,就算其余人站出来,或是我的家兵能打赢驷氏的族人,我也断不会再留在国内。”说完,子产长叹一口气。
“难不成你要逃亡他国?”游吉很诧异。他们这些贵族子弟一起长大,一同入仕,他和子产相识相知,竟不知温文尔雅的他有如此激昂慷慨的一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子产回答道:“大国以大欺小,小国就该团结一致,侍奉好大国,依此守护国家。不想内部竟还恃强凌弱,毫无道义可言。长此以往,如何延续国祚,在夹缝中谋得出路?”
“可惜无人理解执政大人的一番苦心。”游吉无奈道:“子皮也是无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驷氏嚣张跋扈由来已久。从前,子驷杀死先君,独断专行,树敌日甚,终于引发‘西宫之难’。执政大人的父亲,不幸也被卷入其中。子皙不过是上大夫,竟敢如此嚣张,还不是仗着罕氏强大。”
“谁让罕氏、驷氏、丰氏是同母兄弟?”子产叹气道:“子皮的处境很微妙,既要顾念亲情,又要权衡左右,平衡各方。”
“幸好子皮当机立断将你挽留。如果你走了,印段也要走,我怕是也没什么理由继续呆在郑国了。”游吉感慨道:“子皮当众将国政委托于你,驷氏再无理也不敢拂了他的脸面。他是当国,谁敢质疑?只要你在,万事都可化解。”
“太高看我了。”子产不敢太乐观,“当时我就对子皮说,‘国小,近大国,族大宠多,不可为也。’”
“子皮当着众人的面回了你,‘吾帅众人听命于你,谁敢冒犯你?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游吉说道:“他要你放宽心,好好辅助国政,他会全力支持你。驷氏如敢有异动,就是公开与他作对。这是对你的勉励,也是对驷氏的警告。”
“但愿如此。”子产有种被逼上梁山的无奈,转念一想,又释怀了。“这何尝不是天赐良机,看我能否把郑国治理好,带领郑国开拓一番新景况。过程虽是曲折惊险了些,终究还是走了过来。”
“以执政大人的才干智慧,未来定是万象更新。在下对执政大人深具信心,定会全力配合。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游吉话锋一转,问道:“平伯有之乱,公孙段(丰氏,字伯石)有功,国君欲立他为卿,他却几次三番的推辞。由此可见,他是个谦让之人。执政大人对他,也曾另眼相看。只是如今似乎......似乎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