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国君根本无心理政,只知玩乐,专好修筑宫室收罗天下尤物,人臣何能不忧?”子产摇头道:“偏偏这个执政大人又过分爱惜羽毛,一心想做忠臣,又不敢犯颜直谏劝服国君,只得夙兴夜寐,吃尽苦头。”
“执政大人此话何解?忠君爱国何错之有?”游吉问。
“忠君爱国无错,强求即是错。”子产摇头,“我与赵武、叔向也算知音良朋。抛开郑国弱小,需要倚赖晋国获得外部安宁,必须与晋国权臣保持良好交往不说,他二人都是我乐意结交的君子。赵武温良谦让,叔向守礼善谋,二者双剑合璧,为晋国争取了不少好名声。作为朋友,我却担心他的处境。”
“难道是有人企图对他不利?”游吉大惊,难不成又要重蹈晋灵公刺杀赵盾的覆辙?
“不——”子产用力摇头,“如今的晋国国君,地位岂能与晋灵公时比拟?”
“公室日卑似乎已是各诸侯难挡之势,鲁国、宋国不亦如此?”游吉游走各国,别人是听说,他则是亲眼目睹他们的君臣相处。
“话虽如此,可是晋国又不同。”子产缓缓说道:“士氏和中行氏,从驱逐栾氏开始,已然是同盟;韩赵姻亲,关系也是牢不可破;魏氏亲韩赵;智氏羸弱,依附于中行氏。六家大略分为两大阵营。韩、赵、魏对公室之事,比另外三家上心。可是,他们内部仍有不同。”
稍作停顿,子产继续说道:“从前,魏氏与栾氏交好。栾氏被灭后,魏氏并没有和哪家结盟,只是稍微跟韩、赵亲近些。至于国政大事,则是不冷不热。”
“韩起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并无安邦定国为晋国图谋霸业的大志。赵武身负家族振兴重担一路杀将过来,胸怀热血欲要成就大业。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独辟蹊径,没有用野蛮征伐的手段逼迫诸侯服从,而是提倡和平共处。晋楚弭兵,他当居首功。两国议和,算是完成了他的部分治国理想。”
“但他一心想要进行的内政改革却迟迟得不到实施,原因何在?曲高和寡!”说完,子产无奈摇头。
“国君无志无妨,六卿已把持晋国朝政,赵武又执掌军政大权,只要他想,有何不可?”游吉问。
“赵武是执掌大权没错,可是他的盟友都意兴阑珊,难道他要把所有事项都揽上身,事事亲力亲为?他是有三头六臂还是金刚不坏之身?而今事未成,他已精神萎靡,实非吉兆。”说完,子产长叹道:“他是为名声所苦,却不知这是为难自己又于事无补。还不如索性向他的大舅子看齐,活得闲适自在。”
“依执政大人之言,国君无道,良臣能劝则劝,不能则止?”游吉又问。
“司徒大人只说对了一半。”子产捋须说道:“成则进,不成也未必是退。可稍事无为,休养生息,待水到渠成之时再进,岂非两全?如果一味为难自己,身心残破,何来起复兴旺之说?”
“原来是此意。”游吉点头。
“不过......这是个人选择,旁人无可指责。”子产又道:“好比楚国令尹选择明目张胆的把自己的意图形之于外,旁人虽惊讶莫名也奈何不了。”
“如此来看,晋楚两国的最高行政长官风格倒是大相径庭啊。一静一动,一柔一刚。”游吉说道:“反观我国,执政大人一人就身兼刚柔二职,比他们都胜出一筹。”
“过奖,过奖。”子产叹息道:“小国执政岂能与大国军政长官相提并论?晋楚乃大国,人才济济,一两个昏庸的君主执政不过影响几年。对整个国家而言,不足以酿成大错,撼动根本。小国则不同。本已积弱,又加大国窥视,很可能一个内乱就会葬送在大国口中,不可不慎啊。”
“如此看来,我辈是任重道远啊。”游吉摇头感叹。
“身处变幻莫测的时代,惟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子产低叹。
晋国。
“执政大人远来聘问,舟车疲惫,还要替寡君诊治,多有劳烦,实在过意不去。”太傅叔向对子产连连拱手。
“太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子产不以为意。
“执政大人请坐。”两人走到内室,太傅命人摆好坐席,请子产先坐。
“太傅请。”子产谦让道。
二人几番推辞,终于落座。
“不知执政大人望、闻、问、切之后,寡君之病可有结论?”叔向问。
“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遵循时令,行事相宜,体气便有节制,不至壅塞伤及身体。”
“依时行事?与春播、夏种、秋收、冬藏道理相通?”叔向问道。
“正是。”子产点头道:“万物生长依四时,休生养心则需看时辰。如有违备,一日一月并无大碍,长此以往,怕是百事昏乱。今日一看,怕是已经积累了些时日,以致贵国君主生疾。”
“依执政大人看,如何才能缓解消散寡君之疾?”叔向问。
“侨闻‘内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姬妾如为同姓,怕是子孙难以蕃昌。天下美人尽拥,则易生疾。故君子对此总是有所戒备。”
其时晋平公内宠颇多,得宠者均是姬姓国公室之女。平公还不满足,仍命近侍四处寻美。天子诸侯,后宫佳丽众多,争奇斗艳并非奇闻。此君更甚。夜夜笙歌,颠鸾倒凤,纵情难舍,大有来日无多争分夺秒大快朵颐之嫌。生怕错过此村,再无他店,晚食便要吃亏似的。
对美色如此热衷,已到上瘾难戒的程度。年不足三十,身体已现症状,可见元气亏空到何等地步。
“然长期沾染,一时要戒,恐怕难以割舍啊。”在子产到来之前,已有不少大夫替平公看病。大概什么病,叔向心中有数。子产作为郑国使者出访晋国,恰巧平公犯病,前去探望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能多一个渠道寻求解决办法。
“这是自然。”子产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根除是大难,何不先从眼前着手?”
“眼前是何难?何以去除?”叔向又问。
“《志》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如果不知妾之姓,便要占卜决定是否纳娶。如今贵国君主有四位姬姓姬妾,恐怕要先驱除。去掉同姓之人,则患可去一。”子产说道。
“此为其一,何为其二?”叔向问。
“依时辰行事,不可昼夜颠倒,则患尽除矣。”子产说道。
“执政所说,虽只两处,却已囊括治疾之要。如能去除,寡君必定身体康健如往昔,实乃国家之福。”叔向由衷的感谢道:“从前只知执政治国有方,而今方知执政也是治病高手,对症下药,远超寻常大夫。”
大夫开药,无非调理,毕竟此类疾病伤在肾。依古代的治疗水平,只能补气。普通大夫哪敢跟国君提议远离美人,节制欲望?只能说些多休息少劳累的隐晦之语。毕竟,牵涉后宫众美,谁敢直言?如果不小心惹怒了谁,吹几遍枕头风,岂不是自找麻烦?
子产则不同。他涉猎甚广,又是郑国执政,凭才干地位就能令人信服。随着他的到来,才算把话说明白了——
要治好平公之疾,一要缩减后宫美女编制。所谓同姓之说不过是委婉的托辞而已。摒弃四个同姓的,再娶十个异姓的,岂不是危害更深?二是,可以有美女围绕,却不能纵情贪欢。要如百官值守,一周劳作数日歇息一两日,有张有弛,方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