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名作望凤坡,于家历代先人的长眠之地。
上山的道路挺宽,足够两车并行,垫了碎石。只是久无人行,已长满了没至膝盖的荒草,路旁的荒草更是长得疯,趴伏在路沿边。虽然已入深秋,草叶早已枯萎,但那密密的茎秆却没折断,高过了人头。偶有山风吹拂,漫山的蒿草便一起一伏地,幻作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夹着漫天的芦花飞舞。
左首第一坟,葬着三河于氏开宗先祖于明洋,祭到第九坟,葬着第九代家主于泓清,都是双棺,坟台都垒得高高的,坟前都立着墓碑,有些碑铭尚好,有些则已风化,只能猜个大概了。
祭至第十坟,虽然也是双棺,虽然也垒了高高的坟头,虽然也立了墓碑,那碑上却没墓铭。
于信达早听爷爷讲过,右棺中葬着大奶奶于王氏,大名王玉芬,乳名香香。
奶奶殁时,于信达还不及两岁,没甚印象,只依稀的记得,老奶奶总爱摇着个拨浪鼓儿逗他,他呢,开始还被叮叮咚咚的声响所吸,盯了拨浪鼓儿看,听得久了,便不再感兴趣,总是使劲儿地扭着身子,昐着下地。
这时,老奶奶便无奈地摇摇头,“唉,淘气,淘气。”
至于左边的空棺,自然是为老爷爷于慈恩预备着的。
我们这方的风俗,都会在生前便备好自己的坟茔和棺材,一般也都立了空白之碑,待得入土,再勒上碑铭。
紧挨在爷爷奶奶的坟茔后头,并排着两颗不大的坟头。于信达知道,这两坟分别葬着二奶奶王玉芙,三奶奶王玉蓉。
千古传下的规矩,正妻方有资格与丈夫同葬,为妾的只能葬在坟后,也不能立碑。
于信达把叠压得紧紧的冥钱一张一张地撕开,再一张一张地往火堆中扔去,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
虽没碑铭,于信达却记得很清楚,二奶奶三奶奶同一年殁的,那年六岁,他刚入了蒋先生的望山书屋。
初夏的一天,早晨,于信达背了书包,蹦蹦跳跳地出得宅门。傍晚归家,二奶奶的棺材板儿,却摆在了偏堂。
听得众人叙述,说是二奶奶想到院坝中走走,下那三级台阶时,一脚踏空,高高地跌在青石板地面上,头先触地,先是抽搐了几下,接着口鼻出血。胡郎中气喘吁吁地赶来,见着满地的血,再把两根指尖贴在二奶奶的手腕处,摇摇头,“唉,走啦,走啦。”
父亲跪在二奶奶灵前,两天两夜,不吃不睡,也不说话,就只跪着。丁萍儿心疼得紧,跟丈夫摆起龙门阵来:为甚偏偏就踩空了呢?为甚偏偏就头先触地了呢?为甚偏偏就口鼻流血了呢?为甚偏偏……唉,俗话儿说呀,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万般不由人啦,一切的一切呀,早有阎王定妥……
过不两月,也是早饭之时,三奶奶捂了肚子喊疼,众人拥在身边,用手揉,用热帕敷,却愈发地疼。胡郎中把过脉,说,此谓“绞肠莎”,汤药只能缓缓疼痛,却治不得病根儿,只看个人造化。
疼,彻心彻肺地疼,满地儿打滚,疼到第三天,实在没了劲头儿,昏昏的眼光间或闪闪,挨到傍晚,三奶奶实在熬受不过,双腿儿一蹬,撵赶二奶奶去了。
大奶奶一走,便有媒婆上门,二奶奶三奶奶一走,媒婆儿来得更勤,差点儿踩破了门槛,更有不少的妙年好女子抛了羞怯,毛遂自荐。
于老爷子也不多话,只把眼一瞪:“嘿,可比得过香香姐?”
那个时节,讨小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凭家业,任声望,凭权势,有个小女子暖暖被窝儿,说说闲话儿,有甚不该呢?有甚不好呢?嘿,老爷爷这事儿,考虑欠周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啦。
“唉!”于信达一边往火堆上扔冥着纸,心里却在叹息:二奶奶三奶奶,两个好女人哩,为啥就立不得碑呢?没得道理噻。
祭到最右,哦,也就是第十一坟,坟头比之前的都显得高些,大些,坟前立着两碑,一碑无铭,一碑铭着文字,新新近近的,显是时间并不久远。
碑铭曰:
生于咸丰二年九月十七日,卒于同治十三年六月廿六日。
慈母于彩虹之墓。
孝男于红儿,同治十三年六月立。
于信达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虹儿坟前,祀上三牲,燃起香蜡,一缕青烟,便袅袅地在坟头飘荡开来。
虹儿母亲难产,大出血,用了自己的生命换得自己临世,这事儿,于信达是知道的。
没见过母亲的容颜,没听过母亲的声音,也没吸过母亲的乳汁,他只能想象,虹儿母亲一定美丽极了,非凡极了。要不,能与父亲同坟而葬?能单独立碑勒文?能让父亲念念不舍,终生萦怀?
咱母亲,虹儿,定是非凡之人。
凡非凡之人,必有非凡的故事。
哦,还有这坡,名作“望凤”,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