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县:“嘿嘿,饷银,怎会呢?于家做的都是大生意,最不缺乏的便是银子,况且,这于家对下人又极是大方,不仅酬金给得厚,便是护卫队解散之时,给下的安家之费,便是不菲。本官这团练,每丁每月的饷银不过二三两,岂能入得他等的眼中。”
刘忠:“老爷明智!这二三十个于家护卫,矮了身投在咱团练所,既非奔着饷银,那又图着啥?”
刘知县沉默了,敲着桌面,沉吟道:“嗯嗯,这个……可是奉了于家家主之命,隐身……便如那安忠良……”
刘忠:“老爷这话,可是说到了点子儿上。这二三十个丁勇,明面上隶在咱团练所,图着每月的饷银,背地里都领着于家的俸禄。一旦事起,嘿嘿,一旦事起,老爷你说,这些个团丁,是听你的县官之令,还是听于舵爷的袍哥之令?”
刘知县脸上现了冷汗:“这个……这个……”
刘忠:“不怕老爷吃吓,老奴再说一些实话。咱团练所在册一百一十四名,实有八十八名。于家商队护卫的二三十个老团丁,不消说的,自是于家隐在咱团练所内的忠仆,便是余下的那些个丁勇,许多也是入在诚义社袍哥内的,都在于家领着另一份俸禄。”
刘知县搔搔脑袋:“哎呀呀,哎呀呀,这老于家……这于老舵爷……”
刘忠:“我的老爷啊,您且实说,在这三河的地界儿上,是你的县衙好使,还是于家的诚义社袍哥好使?譬如,咱县衙收赋课税的,那于老舵爷若是扁扁嘴儿,稍稍地透个不理不睬,这一县的赋税,你可收得齐整?”
刘知县掏出手帕子,抹抹脑门儿上的些许冷汗:“这个……这个……”
刘忠:“老爷勿要怪老奴嘴碎。咱中国历朝历代,朝廷与士绅共治。于这地方之治,官府衙门只担着一半的权职,另一半,其实都捏在士绅名望的手里。”
刘知县:“这个……朝廷与士绅共治,这个……朝政不下县,这个……唉呀呀,本官……”
刘忠:“老奴自打小便随在老爷身边,老爷的心思,多少还是晓得一些的。老爷哩,一腔的雄心,却是看错了时局呀。”
刘知县:“时局……哎呀呀,说起这时局,本官这脑仁儿就疼,就疼!”
刘忠:“咱刚刚说过的,这地方的权事,一半在官衙,一半在乡绅。这官衙的一半的治权,靠的是官衙的威望。只是而今的官衙,可还有多少的威望?”
刘知县:“这个……官衙威望……”
刘忠:“老爷也别期期艾艾的,老奴替你说了便是。往远了说,自洪秀全金田起事,拳匪乱起,这天下便没了安生;往近了说,如今的天下,可找得着一块太平的地儿?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逼得饥民铤而走险,或揭竿而起,或占山为王,遍地的盗匪,可曾有过一时半刻的消停?更有西洋列强步步蚕食,日本俄国相争东北,英国俄国盯着西藏,法国盯着两广,便是小小的葡国,竟也占了澳门岛……唉唉,这些个,老奴……便是老奴,说来也觉脸红。”
刘知县:“唉,老哥所言这些个事儿,本官岂是不知的。便说那个李若瑟吧,强行要来咱三河建堂传教,依本官之意,拖它便是;可上官,唉,强压着的啦,拖不过的啦,唉,咱这七品的县官……”
刘忠:“唉,依我看来,这天下大乱,必是不久矣。”
刘知县:“天下大乱?老哥休要危言耸听哟。”
刘忠:“危言耸听?嘿嘿,老爷呃,你被祝小红的温柔蒙了心哩。倒是于老舵爷看得透彻,早早地便布着局儿啰。”
刘知县:“布局儿?布甚局儿?”
刘忠:“若是乱起,安身立命的根本,便在刀兵。这个于老舵爷,手下数千上万的袍哥,都听着他的一人之令,再有县团练……嘿嘿,还需我说的么?”
刘知县:“嗯嗯,这于家……哎呀呀,本官,这……岂不是坐着个火药桶……”
刘忠:“火药桶!嗬嗬,我的个老爷呃,岂只是个火药桶哟!老奴哩,决意辞了这个师爷之职,回湖南老家去,侍在老夫人身边。”
刘知县:“嘿,老哥忒不地道。你走了,丢下本官,咋办?”
刘忠:“哎呀,不是还有小红姑娘么?”
刘知县:“嘿嘿,休得再说,休得再说。咱哥俩,都辞了,回家去,回家去!”
刘忠:“老爷又犯糊涂了。老奴这师爷之职,自是辞得的,老爷这县堂之职,却是辞它不得的。”
刘知县:“嘿,老哥哥这话,好生的别扭。你辞得师爷,本官怎就辞不得县令?”
刘忠:“嘿嘿,老爷好糊涂。你也不想想,为要在咱三河县建堂传教,李若瑟费去了许多的心思,许多的银子,会随随便便地放过你去?再说,建堂传教这事儿泡了汤,李若瑟必会闹到府上省里去,‘协教不力,惹起外交争端’的罪名,总得找个人顶着噻。那些个上官,会任你轻轻松松地挂印辞官?”
刘知县迷茫了:“照你这一说,这官儿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却要如何?”
刘忠:“唉,还能如何呢?有所为,有的不为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