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面前的无倾已消失不见。我的周遭变回偌大的冥殿。无倾的记忆入了我的脑海,思绪、心情,一点不落地流入我的心。我终于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一直觉得我们四个人之中,赢得最潇洒的人便是他,殊不知,他才是真真正正爱却别离的那一个。三生,除去第一世,此后两世,我都没能足够地相信他。
无倾、偌然、昀骞,哪一个都对我一往情深。哪一个都为我所伤。
我惨淡一笑,走下台阶,手腕被墨迟握住。
我想起自己对无倾的最后记忆,淡然问:“冥殿之上,我问无倾的那一番话,我没有记起,是不是你对前尘往事镜做过手脚?”
他的手一滞:“……是。”
我回头看着他:“你根本没有被削去仙籍,这段日子以来,只是收了仙气在骗我,是不是?”
他垂下眸:“……是。”
我上前一步,瞧着他的眸子:“那日寒梅发狂,我和昀骞各给了你一张符,你姗姗来迟,是不是故意的?你要昀骞死?”
他捏紧了手掌:“……是。”
话音刚落,我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恨声道:“我不恨你多次出言激怒无倾,也不恨你蓄意破坏我和无倾的之间的信任,甚至、甚至你将我的记忆抹去,我也不恨你。我只恨你一点,你害死了踏雪。”我瞧着他那张曾经最干净的脸,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知悉了一切,我火急火燎地朝靖南王府赶,满心只有昀骞。第一世他骁勇善战,长了一张俊秀的脸,多少姑娘恋他爱他,他却对我一见钟情;第二世他是高高在上的无倾,不懂爱恨,却偏偏将一颗心寄在了我这里,多么纠结多么痛苦也依旧撑着;第三世他是世人眼中带着光环的世子,身世有些凄凉,多疑又傲慢,待人却极好,抛下貌美如花的苏瑾嫣,看上这样的我……我一路穿墙过壁,来到昀骞的房间门前,正要往里面撞,身前却出现一道极亮的光。白发苍苍的司命仙者敛去平日的和善慈祥,肃然将我瞧着:“梓昔,玉帝有请。”
急于想见昀骞的心思被他这一句话浇过来,慢慢凉了。我看着面前伸手可及的门,以及司命仙君一脸凝重的表情,终是垂眸,点点头。
小小的一只女鬼同时牵扯了北斗玉衡宫少宫主和统领十殿阎王的冥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凌霄大殿没有想象中这么金碧辉煌,比起皇宫来,风格大约还是简朴一些。玉皇大帝坐在正中央的金座上瞧我,脸色十分不好看。
旁边站着玉衡宫的老宫主,须发皆白,眼神犀利地瞅着我。我淡然地站着,等着玉帝给我下罪名。夙柳仙君坐在玉帝身边,轻轻咳了一声。
良久,玉帝深吸一口气,揉一揉额角:“既然事情都弄到这个份上了,朕自然说话算话。二郎神,你瞧一瞧各宫还有没有缺仙女的,带这个梓昔,去填补缺位吧。”
二郎神默默瞧我一眼,躬身领命。我轻轻一笑,迎着玉帝的眸子认真道:“玉帝何必如此煞费苦心,直接将我调去瑶光宫不是更好?横竖我在冥殿也时常为无倾掌灯,梧桐仙子灰飞烟灭了,我恰好可以去顶替。他日玉帝要我上诛仙台,找借口也容易一些。”
夙柳仙君抬袖再咳了一声,老宫主在旁边横着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介凡身,玉帝开恩让你升为散仙,已是你修来的福分!”
“我宁愿不要这个福分。”我瞧着玉帝一动不动的脸,心中一片雪亮。玉帝当日和无倾说的话再清楚不过,他是冥君,冥府需要他;墨迟是玉衡宫少宫主,自然也不可或缺。三人坐在一条船上,要么我死,要么翻船。如果我是玉帝,我也会选择前者,以保住两个好臣子。
我认真道:“玉皇大帝,我不晓得您多久没有下过凡间。在您眼里,凡人的性命也许如蝼蚁般可笑;但于我们而言,性命却已是全部。我不明白您为何不让神仙有情,我只知道,您的一句‘不许’,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受苦。”
玉帝一言不发地瞧着我。玉衡宫老宫主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迟儿和无倾也不会有这样的劫难。”
以前,我是个小阴阳师,对神仙总是心怀敬意,真正上了天庭,才发现神仙原来也不过如此。我轻轻一笑,旋身看着老宫主橘皮般的脸:“星君这句话说得真好。不是我,墨迟和无倾也不会有今日。”
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我继续道:“不知星君可曾想过,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是谁挑中我,让我成为无倾历劫的对象?”我缓缓看向司命仙君,“没有那一世,我不会变成鬼差,不会遇见安若恒,不会破他的天命,不会连累无倾为我犯天条,更不会有现在的梓笙。”
司命仙君清了清喉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对玉帝说些什么,玉帝却挥挥手瞧向我:“你继续说。”
我道:“梓昔只是个凡人,即便此刻恢复了修为,也不过是区区一只女鬼。墨迟星君和无倾冥君不一样,他们会是天庭未来的栋梁。天庭有天规,玉帝既然说‘不许’,必定会有‘不许’的道理。梓昔今日被带到这里,会有什么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只求玉帝开恩,让梓昔陪无倾过完这一世。这一世之后,灰飞烟灭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定不会有怨言。”
玉帝瞧了我片刻,沉声道:“即便上诛仙台,从此消失于三界六道,也没有怨言?”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静一些,轻轻闭眼道:“嗯。”
冥府今日有一件大喜事。
红绸悬于梁上,帷幔垂落,周遭布置着大红灯笼和彼岸花,虽不及凡间温馨,却也为冥殿添了几分喜气。众鬼大赦,聚在冥殿之中热烈地聊着天,正疑惑着喜宴还不开始,外头传来女鬼尖细的声音:“新人到——”
殿中众鬼顿时炸开了锅。只见身穿大红喜袍的男女缓步而来,手中执了一根红绸,中间绑了一朵喜洋洋的花结。他们身上都穿着鲜红的衣裳,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央,正前方一个男子携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裙的女子,眉开眼笑:“你看看,我们的骞儿总算成家立室了!”
那女子温婉一笑:“还叫他骞儿,他现在可是冥府之主!”
男子一拍脑袋:“哈哈,忘了忘了——”
媒婆打扮的女鬼在一边喊:“一拜天地——”
新人一起拜一拜。冥府之主千年冰冷的脸难得描上了喜气,手握着红绸笑得温柔。旁边的女子面容清秀,柳眉星眸尽是笑意。
“二拜高堂——”
新人向座上一拜,王爷和雨汀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夫妻对拜——”
新人缓缓转身过来,面对面轻轻一拜。冥府之主瞧着他家新娘,笑得眼睛微微弯起。身穿喜衣的女子瞧着自家相公,微微一笑,羞涩地低了头。
“送入洞房——”
众鬼立刻推着搡着,将这对新人让入房间。冥府之主少有地没有因它们逾越而生气,反倒应了众鬼的叫喊,直截了当地将新娘子打横抱起,笑着大步往前。周遭众鬼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冥殿。
烛火融融,花灯熙熙,无倾牵着梓昔的手坐在床边:“永世不能投胎,你不后悔?”
梓昔笑道:“有堂堂的冥君给我垫背,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日凌霄大殿之中,梓昔淡然地说出那一番话,眸底一片寂静。玉帝长叹一口气,正要说一句成全,外头却有一个天兵急急来报,说是有凡人闯入冥府之中,将十八层地狱中的鬼魂一层一层地放出来。玉帝勃然大怒,正要指派天将去冥界,天兵又犹疑着开口:“禀、禀报玉帝,小的认为,还是您亲自去一趟比较好。因为这闯入地府的人……是、是无倾冥君。”
殿上的神仙齐齐一愣,连她也甚是诧异。难道赵昀骞已经自刎,化成鬼魂,下地府寻她?
玉帝沉着脸色看一眼梓昔,亲自带着她到冥府。整个死界一片混乱,鬼魂纷纷夺船,欲过三渡河重返人间。梓昔身为鬼差之首,当机立断将鬼差聚集在一起,一部分守住生死界的出入口,一部分去看护着轮回道。剩下一批鬼差,匆匆忙忙去四处将鬼赶回地狱。
依面前的状况来看,开了的地狱门应该不到一半。梓昔道:“烦请玉帝在此稍等片刻。梓昔去去就来。”玉帝瞧着她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梓昔逮住鬼魂一问,得知将冥府搞得天翻地覆的人正在第五层地狱。她火急火燎地赶去,他正在狱中乱转,一遍一遍地喊着“梓笙”。黑色的衣袍、黑色的眸子、白皙的容颜,分明就是那个尊贵又傲慢的冥君,这般杀气腾腾地闯入狱中,哪个鬼差敢去拦?
那一瞬光阴似乎匆匆倒退了几千年。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这样淋漓自如地挥袖用术法,将狱中不听话的厉鬼狠狠惩罚,然后回眸,挑起的唇角带着半分倨傲半分冰冷:“知道怎么做了么?”
周围的鬼哭喊着逃出狱门,梓昔稳一稳心神,一挥衣袖将狱门重重关上。赵昀骞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梓昔深吸一口气冲到他身后,伸手扼住他的手腕。赵昀骞的脚步一滞,下意识回头,时间似乎定格住在这一瞬。她琉璃般的眸子迎着他墨玉般的眼,他微微惊讶的神情须臾间放大成深深的不可置信。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带了几分调皮的笑意,小口喘着气嗔怪:“喂,你知不知道,我在冥府是鬼差之首,你这样一层一层地将鬼魂放了,我的工作量很大啊。”
赵昀骞小心地唤出口:“梓……笙……”
梓昔轻轻一笑:“方才在你房间我就想说了。我虽然死了,但我的灵魂依旧很健壮,你唤我的时候可以大声一些,我不会被你吓得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他已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这个拥抱迟了将近百年,幸好还来得及。
“梓笙。”
“嗯?”
“梓笙。”
“嗯。”
一如许久前他们在皇宫紫色浮动花海之中,他偏执地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她微笑着一遍一遍地应着。
直到玉帝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