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一宁站在公主府对街的茶坊阁楼上,楼下大堂里,隐隐传来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且说那长宁公主,二十而未婚配,府内面首数众,世人皆以其好颜色,直至帝令其外嫁,长宁公主携三千戴甲幕僚出逃,方知其乃谋逆已久……”
不清楚内幕的众人们纷纷义愤填膺,甄一宁转过头不再听。
视线缓缓掠过对面,贴了封条的公主府正门,又在门口围得密不透风的禁卫军身上顿住。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好得很。
甄元诚又是造势又是重军把守的,这是打算她一从皇陵中出来,便趁机抓住她吧。
就是不知道,他是打算继续把她送去和亲,还是直接把她摁死在公主府门口了。
不过这也令她确定了一件事,她的幕僚和谢家军那边,约莫是出事了。
不然不可能由着这股内涵她的流言蜚语在坊间蔓生。
甄一宁扣了扣窗台,等那波侍卫终于过去,她才回头去看像影子般,立在自己身后的鬼。
“好了,等再晚一点,我便送你过去。”
“记住啦,进去沿着凤仙花开的那条小径飘,你会看见一座水榭,然后往左拐,是耳房……”
“我记得。”那鬼打断她,淡淡的声音响起,似含着微笑。
甄一宁点点头,不再多言。
等月亮升到最高空的时候,她目送他的幽影穿墙而过,刚要朝对面长公主府飘去,可不知为何,她心底却下意识生出一股冲动,快速拽住他的衣摆。
“殿下还有何要嘱咐?”他的身影浮在半空中,很是耐心的样子。
甄一宁镇定地收回手,心底比他更疑惑,她也不知为何,在看到他身影飘入夜色的瞬间,下意识就抓住了。
人都抓回来了,她瞥了眼外边高高挂起的月亮,又瞥了眼脚边的伞,轻咳一声:“你不是怕光吗?月亮还挺刺眼,要不我送你出去吧。”
他顿了好半晌,似乎是想要拒绝,可鬼使神差地,却应了下来:“好。”
虽然四下无人,甄一宁也不敢久呆,撑着那把不起眼的大伞,将他送至朱墙下,一直目送他的幽影没入公主府内,才收了伞回到茶坊里。
中堂里听书的品茶的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几盏黯淡的灯笼还点着。
跑堂的被她不声不响的影子吓了一跳,瞪着面前这戴幕篱,白纱纷飞的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们打烊了,不不接……”
“我等一个人,在廊下立一会儿便好。”甄一宁压低了音量开口。
跑堂的刚离开,却见一个山羊胡的老头大跨步出来,正是那说书先生拿着丰厚的酬金,乐得眉不见眼。
他转身刚要离开,一道笔挺的身影却矗在了他面前。
“刚刚给你酬金的人是谁?”
低哑清冷的嗓音有些耳熟,但毕竟时隔太久,她并未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直到那个人的脸从月光下暴露出来。
那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穿着清爽的劲装,乌发高竖,手里抱着剑。
甄一宁站在廊下阴影里,怔怔地看着那道人影,半晌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居然是谢慕景死后,代为镇守醴朝边界的齐云英。
这个人,不应该在边关吗?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府外的茶坊里?
“抖什么抖,刚刚不是说的挺上头吗?我问你,是谁要你这么讲的?”
那人冷笑一声,将剑柄横在说书人的脖子上。
“饶命啊好汉!我就一个养家糊口的说书人,受人之托,终人之命,话本都是他们拿给我的,我也没办法啊……”
“废话少说,你知道我这剑斩过多少人头吗?”那人显然不耐烦听了,手心一震,剑鞘便抽出了几分,露出锃亮的一截钢刃。
“我说我说!”那说书人早已吓破了胆,“我只知道那是个贵人,他虽然没露面,但我一听就知道了。”
他说着指了指天上。
那青年的脸色陡然一沉,眼底迸发出杀意,但最终还是踢走了那说书人。
青年倚靠在梁柱上,抬头看着冷清的月亮:“真不知她如何养出了一团烂泥。”
“也罢,这上京已经无可救药,明日便硬闯回我漠北吧。”
他嘲讽地收起剑,正要离开,余光却别见走廊尽头一闪而过的一片衣角,顿时目光一凛。
“谁在那?!”
齐云英瞬间掠过去,却一无所获,不见半点人的气息。
只在廊阶下,拾到一片残损的白纱。
他俯身捡起来,握在掌心里,目光在瞥见上边隐约的墨迹时,骤然顿住。
“明日卯时三刻,扶英台旁第二棵柳树下见。”
扶英台?
那不是长公主当年扶谢慕景的陵棺入上京城,被百姓夹道迎接的地方吗?
齐云英想到了某种可能,手里的白纱顿时攥紧。
甄一宁却并不打算这个时候跟齐云英碰面,毕竟,她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出现在这里。
她并未走远,躲过齐云英后,不一会儿那鬼也回来了。
手里没有捧着她要的那个匣子,而是一枚类似与飞鹰展翅的令牌。
“有人大肆搜索过书房,你要的那个匣子已经空了,我找到了这个。”
看到令牌的瞬间,甄一宁神色顿时紧绷住,她眯了眯眼,警惕地打量着这披头散发的鬼,似笑非笑:“在哪找到的,拿这个给我做什么?”
“我曾经在东央宫时,见过你把玩。”
这是能用以调动谢家军一千精兵的私人令牌,是谢慕景十五岁那年临入伍前,送她的生辰礼物
甄一宁仔细思考了一下,好像那个时候,她确实还没从东央宫搬出来。
不过细想这鬼的话,甄一宁又不免觉得心底发毛。
她并没有在人前把玩过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什么时候见过的?
一想到自己从前可能真的随时被一只鬼盯着,她就觉得心底发毛。
“哟,挺大的胆子啊,居然敢偷窥?你还见过什么?”甄一宁的嗓音里不辨喜怒。
“我并未曾偷窥,我习惯井底的宁静,只是那日你偶然在井口发呆,被我见着了。”
甄一宁勉强放下戒心,但仍然觉得,只从她幼时的随意把玩里,便猜测到此物的来历和重要性,这个鬼也太可怕了:“你还知道什么?”
她如来时那般给他掌着伞,鬼被伞的荫蔽完全罩住,隔着乌发,望向女子如桃李般嫣然的面庞,心底突然柔软一片,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
“我还知道,长公主殿下曾经养过一只白色猫儿。”
“对啊,我可喜欢那猫了,可惜没几年就病死了。”
鬼的指尖微微一颤。
“不过也是神奇,我那日葬猫回来,转角就遇到了谢慕景,我当时还觉得他是那猫转世,跟猫的性子有几分相似呢。”
甄一宁并不知她的随口一言,是怎样在一旁落魄的鬼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鬼像是突然不会飘了,险些绊倒自己。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浮起来——
她说她喜欢猫,又说猫像谢慕景,言下之意,是也喜欢谢慕景吗?
这么想着,她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抬头望着月亮,眼底似有星河流动。
“可惜谢慕景那家伙,跟那猫连命途都相似,也走的这么早。”
“留我一个人相思成疾,啧,没意思。”
甄一宁随口自嘲,笑了笑,抬脚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却发现身后的鬼并没有跟上来。
她莫名其妙地回头,却见那鬼不知何时,又倒栽在了地上,成了一滩白影。
“莫非,你喜欢……唔,这么爬着走?”她的脸色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