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来,总觉得那鬼长发下,双目在看她,她避开那视线,皱了皱眉,手指有些无处安放。
怎么感觉,多了个老父亲似的。
甄一宁试图找话题,打破这古怪的氛围:“对了,你说想把井搬来公主府,要怎么个搬法,何时搬?”
请帖险些被他抓出褶皱,他轻轻抚平,声音淡入风里:“搬迁之事,等公主婚后再说吧。”
她那时,也许不再需要一个鬼了。
甄一宁没多问,转而挑起另一个话题:“那什么,你可还记得你生前的名号,字之类的,我看你这么冷的冬日,却只有一件衣服穿,怪可怜的。”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帮我这么多,我却无从回报,要不你告诉我你的信息,我好帮你烧些钱财冬衣之类的。”
“多谢长公主殿下,不必了。”
甄一宁还要去多说些什么,侍女却禀报有前线战报来了,她精神一凛,顿时顾不上这边了,匆匆去了书房。
战报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很简单,只有寥寥几个字——
“连破三城,大捷,祁国已派使者求和。”
那祁国使者已经匆匆出发,估计要不了几日,小皇帝那边就能收到消息了。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趁着风和日丽,甄一宁在傍晚进了一趟宫。
马车行至东门,却急匆匆撞上了一个孩子,等甄一宁吩咐去救人时,那孩子却已经跑远了,只留下一张小小的纸条。
甄一宁捡起纸条,随意看了几眼,瞳孔猛地一瑟缩。
她立刻叫人改道,去了天牢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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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甄一宁从关押端王的天牢出来,抵达皇宫时,小皇帝正在御书房里骂人,几个宦官诺诺不敢言。
甄一宁稍微听了一下,就知道他骂的是齐云英无诏领军的事情。
看来他已经知道些消息了。
御书房外的宫女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批,饶是甄一宁示意她们别出声自己敲门,但很快还是有人进去禀报了。
甄一宁垂下眼眸,脑中混沌一片。
一会儿想起刚刚在天牢里,那蓬头垢面的端王,临死前失心疯般发狂的嚣张大笑。
一会儿想起那井底鬼告诉她,近日路过东央宫的宫女,都在议论皇帝阴晴不定,随手虐杀御前大宫女的事情。
她闭了闭眼,吐出胸腔里的浊气,逼迫自己松开因为紧握而发白的手指。
小皇帝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穿着云锦金缕裙的长姐,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看到了仙人。
但他很快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匆匆扶正了发冠,将宦官踢出去。
望向甄一宁的表情,阴冷之至:“长姐怎么有空,来光顾我御书房了?”
甄一宁调整因为愤怒到极点,而麻木僵硬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突然想起我还有个弟弟,便来送婚帖了。”
甄一宁随意瞥了眼脸上血淋淋的宦官,嘲讽地扯起嘴角:“甄元诚,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不敢对上我,便拿宦官宫女出气,听说你日前,又打杀了一批宫女?”
她眼底的嘲讽轻蔑如太阳的刺芒,令甄元诚有些不敢对视。
他想起自己十几年来,唯一一次听老师的话,大胆反抗,枉顾亲情伦理,试图将长姐送出去,却也以失败告终,便闭眼木着脸,阴冷地开口:“这全天下都是我说了算,皇姐管的未免太宽了。”
甄一宁把请帖放在案几上,淡淡地开口:“我本来是打算在成婚后,就把谢慕景留下的军权,都交付给你的,可惜你性子总像小时候那样。”
“急躁又短视,终难成大事。”
如一把利剑劈下,将他皮肉剥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甄元诚骤然抬头,脸色煞白:“大胆!”
甄一宁本来不想这么早锋芒毕露的,可只要她闭上眼睛,就满脑子浮现谢慕景和那一万将士,被黄沙淹没,被冻死饿死的模样。
她沙哑着嗓子,眼神平静,像只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甄元诚,我问你啊,五年前,你十二岁时,梁国与醴朝最后一次大战,他们怎么就刚刚好,知道醴朝全部布防线,选了从散关偷袭,又顺利劫走三批粮草呢?”
甄元诚瞳孔猛地一瑟缩,脸色煞白,他手心脚心开始冒汗,却最终只是讷讷地摇头:“散关距京都几万里,我怎么知晓,当时不是已经论定,是谢哥哥的布防出岔子了吗?”
甄一宁忍了又忍,才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
无须再问,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甄元诚说谎的小动作。
她想起谢慕景死后,因为这离谱的兵败之事,无端受到众人辱骂,被那些纸上谈兵的秀才孺子口诛笔伐,她就觉得心寒,乃至于浑身发抖。
还有谢家,武侯府,男丁都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位颤巍巍的老夫人。
谢慕景死后,甄一宁有心把老夫人接过来照顾,却被她拒绝了,老夫人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忧思过重而亡。
……
一桩桩,一件件,不能细想,不敢想。
甄一宁握住颤栗的手指,转身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才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开口:“甄元诚,我能辅佐出一个皇上,就能扶持起下一个,你好好当皇帝,别乱插手了。”
话虽如此,她心底却一片荒芜。
一个叛国背弃子民的皇帝,谁还敢要?